商秀珣又朝白衣公子脸上打量。
那俊逸不凡的脸没让她起什么波澜,只是没来由有一种熟悉感。
很快,她便知道这熟悉感是打哪里来的了。
这位周公子也是一位老饕。
不用人教,初尝两片鸭后,竟无师自通,稍一摸索,便将片鸭夹于胡饼,葱丝蘸酱往里一裹,放入口中大嚼起来。
他一边吃,一边点头。
显是乐在其中,
周公子对美食兴趣浓厚,眼睛不朝别处瞧,似乎没把什么绝世丽人放在心上。
商秀珣见状,心下毫无怪罪,反倒觉得有趣。
“周公子是从哪边来的,怎懂此鸭吃法?”
“打东边来的。”
“至于吃法,倒是不用学。”
“哦?你此前吃过?”
周奕头也不抬:“我曾浪迹江湖,遍走市井,见过许多小吃杂食,在燕赵之地,有人学塞北烤羊之艺,烹鸭于果木之炭,鸭油嘀嗒不绝,香飘数里。”
“燕赵武人刀剑之法多为疾迅,杀伐甚烈。”
“故而刀削于鸭,片如竹叶,裹于胡饼,这时油入粗饼,浸香里外,一口咬下.”
“对于浪迹江湖之人来说,这一口的滋味,就是漠北武尊用可汗送来的牛羊肉来换,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
商秀珣的脑海中不由闪烁着大漠孤烟直的画面,当然,此处之烟,因武人生火动灶而起。
一柄钢刀,戳鸭而烤。
之后又变成口中美味,那滴下来的鸭油打在篝火上,激起来的,似乎都江湖豪气。
只言片语,竟叫她感受到一股别样的美食魅力。
很快,商秀珣回过神来,瞄了石桌一眼,凤目连眨。
当下顾不得回话,
伸出罗衣下的纤长玉手,在周公子迅捷无伦的筷子稍稍停顿时。拿走最后一张饼,顺便将片鸭也夹走。
心道好险,总算吃上一口。
此番匆匆来到南巢湖庄,日用食材不缺,但她自个的精致美食,却没有准备多少。
听许公说,这位公子没用饭。
又想谢他提醒,这才请到院中。
哪想到,他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也不理会什么翩翩公子的风度,以吃喝为重
外边的大院中,大执事梁治眉头微皱,他竖耳一听,里边没有任何说话声。
心怀警惕,生怕场主遭人暗算。
这时拍了拍正用饭的柳宗道,朝内院一指。
二人慢步走到月洞处,朝里一瞧,看到了有些奇怪的一幕。
院中两人没有说话,各吃各的,连酒也是自斟自饮。
柳宗道扫了一眼就离开了。
梁治暗自嘀咕,心想场主定是觉得此人没趣,不愿多话,只是用一顿酒饭还个人情。
想想也是,方才进门时。
自己虽有失言之处,但这位公子也是傲气得很。
这时兀自撤步,也不再管。
殊不知,他们才离一步,亭院中商场主就抬起俏脸,一边举杯喝下扬州有名的云液酒,一边打量着面前那人。
非常普通的一餐,却让她有种难得体验。
周公子真是来吃饭的,对其余事一点也不关心。
本想着说些黑衣人的事,看他不提,商秀珣便也收住嘴。
像这般安静用饭,往常只会在她独自一人时发生。
牧场的生意遍及天下,每每宴客,来人总是抱着各种目的。
哪怕是好友李秀宁至山城,也要添一些李阀的人情世故。
所以,面前这位就很特别。
云液酒入了喉,她仰头迎上一缕夜风,忽然想起另外一个特别的人。
那个人行事有趣,
有着不俗的画技,在美食上的别出心裁,更是令她欣赏。
因为只有书信往来,那种感觉熟悉又陌生。
真若见面,反倒忐忑。
商秀珣自然不可能怕生,只是担心那人放以长线,别有图谋,如此一来,见得一面,美好的幻想便破灭了。
故而常以书信,她后来从不提出见面。
只盼这份书信之缘,持续下去。
哪怕未来孤坐山城,也能有一个精神寄托。
念及此节,心生寂寥。
垂眸看向桌上几盘与南阳那人有关的菜,竟全都空空如也。
她露出一丝若月儿破开乌云的笑意,心想这位果然是懂行的。
“这几样菜周公子很喜欢?”
“不错。”
周奕点评道:“各有风味,能做好很不简单。”
“与那鸭一样,想法都得自我那位朋友。”
商秀珣想到信友,微微一笑:“我有个贪嘴的坏习惯,总盼着寻出更多美食,便是这位朋友,有着奇思妙想,总能给人意外惊喜。”
“确实叫人惊喜。”
他试探问道:“听姑娘这样一说,我也想见见你这位朋友。不知他是哪位,现今又居何处?”
商秀珣一时踌躇,不知怎么回应。
只好遮掩道:
“他高卧深山,不喜旁人打搅清净。”
“也罢.”
周奕仿佛痛失一友,叹息间露出惋惜之色。
商秀珣见状,想到他对牧场有助,便转移话题,指着一碟菜道:
“周公子为何不对这碟蘑菇煨鸡下筷。”
周奕皱眉:“这”
他欲言又止,商秀珣道:“公子但说无妨,此菜并非我朋友所教,仅是江淮寻常做法,只是用料稍好一些。”
周奕问:“商姑娘可曾听闻五尺道?”
商秀珣自然点头:“可是始皇帝所修去往南中之路?”
“正是,到了汉时,五尺道又作延伸,从巴蜀直抵滇国,再至天竺。”
周奕的声音不疾不徐:“汉武帝发现了这条商路,眼馋得很,为了攻打滇国,便借口自己梦到一片彩云。”
“有人问起,便摆袖说:彩云之南,吾心的方向。”
商秀珣听到这里,不禁笑了出来,总觉得这是他瞎编的,但也不愿打断,想听听还有什么话,又怎么与鸡相关。
“拿下滇国后,大汉的士兵并没走,反而留下来传播中原礼仪文化饮食,双方碰撞之下,便有了甜酒。”
“此酒以糯米所酿,又以花卉入酒,相比漠北青稞蜂蜜酿的蜜酒,此酒澄清香甜,有一种清爽之气。后来汉武帝喝了,也非常喜欢。”
周奕一指煨鸡:
“我曾尝过南中人以甜酒煨鸡,与你这道菜滋味大不相同,曾食清香之甜,再尝平淡柴涩之肉,所以不愿食而占腹。”
商秀珣皱了皱巧俏的小鼻子,只觉口中生津,脸上饱含期待之色。
“周公子,能不能教我如何治此甜鸡?”
她又添一句:“我可送你五匹上等突厥健马。”
“不必。”
周奕摆手拒绝,直接念出食谱:
“你先选蘑菇,要用新鲜不霉者。再取南中甜酒鸡肉各一斤,岭南甘蔗汁熬制的饴饧四钱,文火煨两枝香为度,不可用水。”
“先煨鸡八分熟,再下蘑菇。”
“如此一来,可得南中甜酒鸡,尝汉武大帝所品之味也。”
商秀珣听罢,心飞神动,可惜身在南巢湖庄,又有庐江大贼窥伺,否则此时已命人前往南中,购以甜酒。
“多谢。”
她道了一声谢,难得碰到一位食中客,还想多聊两句。
但这位周公子与往日那些客人相比,显得太过纯粹,他酒足饭饱,似是没了再说下去的兴致。
看了她一眼后,直接起身:
“商姑娘,这一餐甚美,往后我也会回忆起。”
他有辞别之意。
商秀珣笑了笑,喊了一声“许老”。
许老头小跑进来。
“请这位公子入青院小住。”
许老头闻言一惊。
场主的母亲叫青雅,南巢湖庄中的青院、雅院,便是最好的院子,从没有外客住过。
而且,距离这边的内院只隔着一道月门,非常近。
“是。”
他应了一声,场主安排,倒也不敢反对。
只是心中有些戒备,将周奕送到隔壁院落后,便跑到大执事、二执事身边,神秘兮兮问道:
“方才两位执事一直在外边,可听到场主与他说什么?”
柳宗道的独目开合几下,连连摇头:“没说什么,除了用饭,就是聊吃的。”
梁治耳力过人:“说什么汉武大帝征伐滇国,为了一口吃的,笑死个人。”
柳宗道又摇头:“你听错了。”
“意思差不多。”
他没好气地朝青院方向瞥了一眼:“过一段时间,估计我们有人要去南中,这家伙,真会给我们挑事情干。”
“老柳,还是你接这个活吧,我去寻张善安麻烦。”
“他的手下伤了我,这事不算完。”
梁治露出恨恨之色。
柳宗道环顾四下:“场主暂无去意,今夜咱们还要防备。这张善安如今成了庐江大龙头,不说他手下的势力,便是其身手,在庐江可找不到与之匹敌的。”
梁治哼了一声:
“张善安若敢亲来,只能说明他彻底疯了。”
“场主想走,难道他能留得住?
再说,不管是朝历阳、还是丹阳方向去,我牧场的朋友一大把,不死不休的局面,他张善安的大龙头位置,还能坐稳几天?”
道理确实不错,飞马牧场的势力远非张善安能比。
但柳宗道也不敢马虎,用过饭后,立时带人巡逻查探。
周奕待在房中,清晰听到外边脚步。
不断有人影从纸窗上划过,这里与商秀珣所居之地不远,防范更为严密。
他静心打坐,没受干扰。
修炼离火剑气时,他已将手太阳小肠经全部练通。
当下,正处于足太阴脾经的修炼中。
这第十一条正经,进度已然过半。
加上最后一条足少阳胆经,便可将十二正经全部练成!
想到这里,难免有些激动。
脑海中又浮现小妖女的面容。
等十二正经纵横贯通,以现在的一些理解,周奕有种强烈预感。
哪怕没有看过天魔策,也能解读出天魔大法的至高奥秘。
扭曲空间、让空间都产生塌陷之感的妙法,叫他也心心念念。
这次跟着张善安的人马找到商秀珣,纯属巧合。
但却与此行目的相合。
张善安若追到此庄,等于离开地盘,比放在庐江郡好对付十倍。
想到江淮上募营的军阵,周奕也有忌惮。
庐江之军也许不及江淮军,但若贸然闯阵,也等于将自己置于险地。
所以,还是希望张善安能来。
周奕的想法,与柳宗道等人全然相反。
夜半子时。
天更冷了,屋外廊檐上结出冰溜子。
屋顶积雪,也冻硬如毯。
本已浅浅睡下的周奕忽然睁开双目,这是一种极为敏锐的直觉,隐隐听到什么。
这时,发功静听。
南巢湖庄,夜下一片死寂,唯有巡夜岗哨的脚步声,不断响彻走廊。
初初时还没有异动,等岗哨脚步声走远。
那踩在屋顶冻雪上的声音非常之轻,却依然没有瞒过周奕的耳朵。
这几个人的轻功马马虎虎。
只凭梁治和柳宗道,倘若他们睡下,那是绝不可能查到。
稍一权衡,便觉此时不方便出手。
魔门中人大多惜命,一旦他出手,张善安察觉异常,定然会跑。
周奕甚至不知他长什么样子,得等这个家伙自己现身。
不过
这些轻功高手,奔着商秀珣去了。
他轻步走到灯烛前,拿起铜作灯挑,听着脚步,判断这些人的位置。
在一个恰当时机.
他抖腕发劲,灯挑从一指宽细的窗缝中飞射而出。
“砰”声打碎廊下冰溜,又叫一盏琉璃灯爆出一声炸响。
这声音极大!
严冬静夜,牧场一众内家高手几乎同时睁眼。
下一刹那,死寂被打破!
窗扇洞开,兵刃拔响不绝于耳,屋顶高手自知没法再藏,暴露行迹时大声呼唤同伴,朝着商秀珣所在杀将过去。
兵刃交击声猝然响起,接着四下传来愈发凌乱的脚步。
脚步声朝着大战处集中。
不仅有飞马牧场的人,还有夜袭贼众。
来者皆为懂武之辈,附带气劲的兵刃正在交战中破坏湖庄盛景。
花树琼枝,乱成飞屑!
这会儿只顾杀伤,没人顾得上。
惨叫喝骂之声,此起彼伏。
琉璃灯下,人打斗越快,人影晃动越快,最后变成走廊上一滩血影。
牧场的人慢慢汇拢,鏖战越来越久,他们已无生力。
这时
又有一阵轻快脚步踏雪而来!
“哈哈哈——!”
夜空中,有人一声朗笑,接着便是利箭攒射破空连响。
“贼子受死!”
梁执事声音奇大,已是怒火烧头:
“张善安,今夜过后,你这狗贼难有宁日!”
黑暗中,却无人答话,只有更激烈的打斗声。
内院外的两大院落中,柳宗道感觉对方人多,便知不可分散再战,于是一边杀贼,一边叫人退守内院。
可庐江新贼一来,将中间院落卡住。
几名牧场老人,原本杀些小贼犹有余力,此时却碰上一批棘手之人。
许老头、柳宗道、梁治等人亦是如此。
柳宗道正与一名青面大汉缠斗,借着灯光认清对方身份:
“邴太岳,是你,没想到你们庐州四友也成了张善安的走狗。”
青面大汉身边还有三人,听了他的话后各都神色古怪。
但却不理不睬。
这几个庐江郡的江湖名宿,听说只对练武感兴趣,从不理会纷争,出现在张善安的手下,柳宗道等人既觉意外,又感愤怒。
此时为敌,才晓得对方名头不虚。
一时间想将四人打杀,几乎不可能。
柳宗道四下一瞥,看到内院中不少尸体,全死在场主剑下。
她有家传独门剑术,早练得炉火纯青。
寻常人物,岂能是她对手。
柳宗道瞧剑影落下,又有几贼死伤。
这时风声大作,又有人朝内院而去,心道不好,与一旁梁治同时手吐劲力把人打退,急朝内院奔走。
此时内院有五名牧场高手,配合商秀珣一道作战。
围在周身的约摸十五人,对方虽然人数占优,但无一是商秀珣对手,拼斗下去,死得一定还是这些贼人。
然而,咯吱咯吱一连踩碎瓦片之声响起。
有八人长身而立!
这八人气息悠长,七人持刀,一人背剑。
那背剑之人面宽耳大,双目有神,披着赤玄大氅,双手环抱,面上带着凶蛮霸道之色,看其年纪,四十上下。
他大氅横扫,青瓦之上,飞出大片雪沫。
内院贼人全都后退,商秀珣摆袖卷起劲风,将雪沫扇退。
但感受到雪上劲力,俏脸生出一抹忧色,心知来人功力还在她之上。
庐江郡有这份功力的,只能是张善安。
“张大龙头,你坏了规矩,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她一抖长剑,这柄光晕流转的宝剑稍稍靠着灯火,便倒映出她冷如冰霜的凤目。
牧场主人的真火,当今天下没有哪方势力愿意承受。
“美人不必动怒。”
张善安乃是一方霸主,手上近三万兵力,加之是左老祖第一门徒,有十四重子午罡功力在身,话语中自然带着常人难及的霸气。
“张某人也不想为难场主,但我盛情相邀,场主却无视我的好意,这才有当下局面。”
杀进来的柳宗道独目闪怒,一声冷喝:
“你说什么狗屁笑话,那也叫好意?”
“哈哈哈!怎么不叫好意。”
张善安笑了:“我是一方雄主,请商场主做我夫人,岂不是珠辉玉映,再好也不过。”
“我呸~!”
梁治肩膀冒血,一口唾沫聚气朝张善安吐去:
“你这只癞蛤蟆,竟也做这样的美梦,真是笑死人了,怎么有脸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这种话,怕是你手下的人也觉得羞耻。”
“你有哪一点能配得上我家场主?”
“张善安,你的功夫,都练到脸皮上去了,天下第一厚脸皮,非你莫属。”
张善安瞬间破功,脸上全是杀意。
“你找死!”
梁治根本不怕,他吸引仇恨,目光扫过张善安身旁一众高手。
这时冷喝一声:
“场主速走,我来拖住这个癞蛤蟆。等场主回到山城,再为我报仇!”
他吼喝一声,气灌长刀,这种悍不畏死的气势,叫他战力大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