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绿军车卷起尘土,吼叫着吞没了周云海挺拔的背影。
霍小静指甲死死抠着冰凉门框,硌进木头缝里。风没了遮挡,灌进小院,吹透她单薄的衣衫,骨头缝里都冒寒气。
她猛地转身,收下绳子上晃荡的旧衣服。周云海洗的,带着点皂角的清苦味。
她把周云海的旧军装叠得棱角分明,仿佛这样就能把人暂时安放好。抱在怀里,那点微乎其微的暖意贴着冰凉的手臂。
得做事,不能停。
刚走到井台边,院门口传来脚步声。
公婆回来了。
周父周振华腰板笔直,像棵老松,旧中山装肩线绷得死紧。周母李素娟拎着布包,脸色苍白,抿着唇,把吹乱的鬓发捋到耳后。
“爸,妈。”霍小静声音放得又轻又柔,怀里衣服抱得更紧,“回来了?先去歇歇,我去做饭。”
李素娟目光扫过她怀里的军装,停顿一瞬。那眼神沉甸甸的,像看透了一切。她没问儿子,只哑声点头:“嗯,辛苦小静了。”
周振华喉间沉沉“嗯”了一声,眼神深得像古井,率先走进堂屋。
看着公婆沉默挺直的背影,霍小静心口像被冰手攥紧。前世画面撕裂般撞进来:
苍老的他们,颤巍巍捐出毕生积蓄建图书馆,阳光照着“周云海纪念图书馆”的铜牌;孤儿院门口,李素娟佝偻着腰,给怯生生的孩子递新棉衣……
而她呢?满心只记得渣爹从王强手中救下她的恩情,对眼前这对失去独子的老人,视而不见。
黑暗深巷,她对视为亲人的后妈弟妹求饶,可换来的却是更冷漠的嘲讽,以及被野狗咬碎的下场,最后却也是公婆捡起她的尸骨给了她一个体面的埋身之地。
愧疚的冰水没顶。她用力闭眼,再睁开,眼底是沉甸甸的决心。放下水桶,快步冲向灶房。
油灯火苗在墙上投下她手忙脚乱的影子。生火,淘米,糙米味弥漫。切韭菜切得长短不一。油热了,“滋滋”催命。慌忙倒蛋液,“哗啦”一声。韭菜段推进去乱炒。铁锅铲沉甸甸。加盐时,指尖一抖,粗盐粒簌簌落下,比预想多了一倍。
韭菜炒鸡蛋、颜色发暗的青菜、蒸硬的糙米饭端上桌。
昏黄灯光下,公婆脸上皱纹似乎更深。
“爸,妈,吃饭了。”霍小静摆好筷子。
李素娟夹起韭菜鸡蛋,神色如常送入口中,慢慢嚼。周振国舀了硬米饭,就着青菜大口吃。
“嗯,小静辛苦了。”李素娟咽下,对她温和笑了笑,“快坐下吃。”
周振华没吭声,又夹了一大筷子咸鸡蛋拌进饭里,大口扒拉。
霍小静紧绷的心弦稍松,满怀希望夹起一筷子自己炒的鸡蛋塞进嘴。
“噗。”一股齁咸炸开,咸得发苦。她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全吐在地上。
堂屋死寂,只有油灯灯芯‘噼啪’轻响。
霍家一直都是资本做派,家里养着保姆的,后妈不让她进厨房学做菜也是怕她偷吃,从小到大她吃残羹冷饭吃得最多,所以她上一世本就对吃饭这一件事没什么欲望,也更不会做饭。
霍小静脸涨得通红,火辣辣烧:“爸,妈,对不起。太难吃了,盐放多了,浪费粮食……”她等着挨训。这年月,浪费粮食是大罪。
预想的责备没来。
周振华抬眼看看咸菜,看看地上狼藉,眉头习惯性蹙起又松开。他没说话,拿起粗陶水壶,往霍小静空碗里倒了凉白开。
李素娟放下筷子,脸上还是那温和的笑,伸手拍拍霍小静微颤的手背。
“傻孩子,”声音温软,“说什么浪费。咸点怕什么?”她舀一大勺糙米饭,特意夹一筷子齁咸鸡蛋盖上去,拌了拌,“你看,咸菜下饭,正好,吃得香!”她当真大大扒了一口,用力嚼着,一脸满足。
周振华默默把碗里剩饭拨进咸菜盘,拌匀,埋下头,喉结滚动,大口大口吞。
霍小静怔住。公婆这近乎刻意的“吃得香”,像钥匙,‘咔哒’拧开她心里某个阀门。
酸涩热流猛冲眼眶,她死死咬住下唇。端起碗,舀满糙米饭盖在菜上,用力吞咽。米粒刮喉咙,混着齁咸,一股奇异的暖流却沉入心底,驱散了蚀骨寒意。
这情,她霍小静记死了。
晚饭后,周振华换上肩头打补丁的旧外套,拿起磨光的旧笔记本和裂了笔帽的钢笔。“我去院里看看稻种数据。”声音低沉,脚步沉稳踏进夜色。
堂屋只剩油灯光晕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