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飘散着食物的香气。长条餐桌旁坐着三个人。阿希莉帕、尾形百之助,以及坐在儿童椅上、努力学着用筷子夹豌豆的花泽明(5岁)。
晚餐是简单的日式料理:烤鱼、炖煮蔬菜、味噌汤和白饭。
尾形坐得笔直,动作一丝不苟。他夹起一块鱼肉,目光落在明略显笨拙的手上。明正用筷子试图夹起一颗圆滚滚的豌豆,试了几次,豌豆都滚落到桌上。
“手腕太低,”尾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筷子不是这样拿的。手臂抬起来,指尖用力。”他的眉头微蹙,语气里没有不耐,却有一种严苛的审视。
明的小脸顿时垮了下来,努力地调整姿势,小手紧张得微微发抖,那颗豌豆更是不听使唤地到处乱滚。
阿希莉帕看着儿子委屈又努力的样子,放下自己的筷子。她伸手,用勺子舀起几颗豌豆,自然地放进明的小碗里,动作轻柔。
“别急,明今天已经很努力在学了,对不对?慢慢来就好。”她安慰明,然后抬起头,看向尾形,“过于注重这些的话,食物吃起来就不‘品那’(pina,阿依努语:好吃)了。”她的目光清澈坦荡,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一个关于享受食物本身的简单道理。
尾形夹菜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阿希莉帕。她今天似乎有些不同,眉宇间带着一种难得的、因文化事业推进而生的淡淡光彩。她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深潭,在他心中激起一圈微澜。他看着她坦然的眼睛,又瞥了一眼碗里那颗被自己夹得几乎散开的鱼肉,沉默了。餐桌上只剩下碗筷轻微的碰撞声。
片刻的静默后,阿希莉帕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嘴角弯起一个轻松俏皮的弧度。她没有看尾形,而是转向正低头扒饭、情绪低落的明,用轻快的声音说:“明,明天早上,妈妈给你做野鸭奇卡卡普(Ainudish:一种用肉和蔬菜炖煮的食物)好不好?”
明立刻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真的吗?妈妈!”
阿希莉帕笑着点头,目光却像是无意地掠过尾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和纯粹的赞赏:“当然。你阿恰(Acha,阿依努语:父亲)的枪法可是非常非常准的,打多少只野鸭都不在话下!”
明猛地睁大眼睛,惊讶地看向自己一直觉得严厉又陌生的父亲,小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崇拜:“父亲……会射击吗?很厉害吗?”
尾形握着筷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正夹起一片腌萝卜,动作僵在半空中。他没有立刻回答儿子的问题。阿希莉帕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他几乎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近乎明媚的肯定。
餐厅的灯光柔和地洒下,照亮了阿希莉帕带着笑意的侧脸,照亮了明眼中骤然升起的、纯粹的崇拜光芒,也照亮了尾形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和……某种被猝不及防击中的、深藏于坚硬外壳下的东西。
他垂下眼睑,将那片腌萝卜慢慢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变得异常缓慢。最终,他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低沉的,几乎难以辨认的回应:“……嗯。”算是回答了明的疑问。
晚餐在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孩子兴奋、母亲轻松、以及父亲沉默的氛围中继续。窗外,夜色渐浓。
几日后,百合子果然再次造访。这次,她乘坐的马车停在院外时,阿希莉帕正站在廊下。百合子没有带昂贵却冰冷的商号礼盒,而是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篮,自己抱着一个素雅的布包。
“明日子夫人,”百合子的声音比起上次少了几分紧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我…带了些东西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举起手中的篮子,“是…是我觉得还不错的清甜糕点,和一点…我自己喜欢的玉露茶。”她特意强调了“我自己喜欢”,脸颊微红。
阿希莉帕眼中闪过惊喜的光芒,像阳光穿透林间薄雾。“快请进!”她热情地招呼,接过篮子时指尖不经意碰到百合子的手,后者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午后的时光在素雅的茶室里流淌。不同于上次的试探与压抑,这次的气氛轻松了许多。清甜的糕点配着百合子带来的玉露茶,香气淡雅。百合子不再端着架子,甚至会因为阿希莉帕讲述在雪原上追踪猎物的趣事而发出轻微的笑声。阿希莉帕则饶有兴致地询问着京都(百合子娘家)的点心做法和茶道趣闻。
“明日子夫人…很特别。”百合子看着阿希莉帕利落的身姿,犹豫着说,“不像我…连弓都没碰过。”
“要不要试试?”阿希莉帕眼睛一亮,指着后院那片开阔的场地,“我教你射箭!”
在百合子惊讶的目光中,阿希莉帕真的从储物间取出一把保养良好的传统和弓和几支练习箭。后院里,阳光正好。阿希莉帕站在百合子身后,耐心地调整她的姿势,教她如何搭箭,如何开弓,如何感受那股“气”。百合子紧张又新奇,第一箭软绵绵地脱靶,羞得满脸通红。阿希莉帕只是笑着鼓励:“放松,就像呼吸一样自然。”
作为回报,百合子拿出布包里的笔墨纸砚,铺在廊下的矮几上。“明日子夫人字写得很好,但…或许可以试试更柔和一点的笔锋?”她示范了几个字,笔走龙蛇间带着京都女子的秀雅。阿希莉帕握着毛笔,姿势略显生涩笨拙,写出的字迹歪歪扭扭,逗得百合子掩唇轻笑,也让她眼中流露出一种久违的、教导他人的成就感。
时间在拉弓、写字、品茶和轻松的笑语中飞快溜走。不知不觉,天色变得阴沉,远处传来沉闷的雷声。
当第一滴豆大的雨点砸在廊檐上时,百合子才惊觉时间已晚。她慌忙起身:“啊!打扰太久了,我该告辞了……”
话音未落,瓢泼大雨已倾盆而下,雨幕瞬间模糊了庭院,天地间一片喧嚣的灰白。
就在这时,玄关方向传来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雨声的屏障。脚步声并不刻意放轻,但也绝无急躁或沉重,带着一种独特的、仿佛丈量过距离的节奏感。
尾形百之助的身影出现在通往客厅的走廊入口。他的军装和帽檐已被雨水打湿,深色的布料在肩头洇开一片更深的痕迹。他显然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一股潮湿的雨气和室外的微凉。他抬手脱下军帽,几缕被打湿的黑发垂落在额前,让他惯常一丝不苟的形象多了几分罕见的、因匆忙归家而产生的真实感。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客厅这有些出乎意料的画面:阿希莉帕和百合子并肩站在廊下,一个手里还握着毛笔,一个的素色和服衣袖上沾染了一点新鲜的墨迹,矮几上散落着写满字的宣纸和空了的点心碟,空气中混合着清雅的茶香、湿润的雨气以及……一种陌生的、轻松的气息残余。
百合子对上尾形深不见底的目光,身体下意识地微微绷紧。她迅速放下手中的毛笔,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和服袖口沾染墨迹的地方,脸上浮现出一种混合着尴尬、局促和一丝被“撞见”的慌乱神情。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了那直接的注视,声音细弱蚊呐:“百…百之助大人……”仿佛一个在别人家玩闹被长辈发现的孩子。
阿希莉帕也放下了笔,她的反应则平静得多。她看向尾形,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未散尽的、因刚才与百合子互动而产生的轻松笑意。
尾形没有立刻回应百合子的问候,他的视线在阿希莉帕脸上短暂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百合子,带着一种近乎评估的平静。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百合子的存在。空气似乎因他的出现而变得沉凝了几分,并非恐惧,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气场转换——从两个女子间轻松随意的午后,切换到了需要遵循某种规则和距离的场合。
“大人,”一名随从匆匆从雨幕中跑进玄关,身上湿透,急声汇报,“回夫人宅邸的必经之路上,小田川的桥梁被上游冲下的树木撞塌了!修复至少需要一夜,现在完全无法通行!”
气氛瞬间凝滞。百合子脸上血色尽褪,回去的路断了!这简直是她最恐惧的噩梦——被困在“情敌”家中已足够难堪,更要在尾形百之助的注视下面对这失控的一直安静待在阿希莉帕身边玩着木雕小鸭子的花泽明抬起头,小脸天真无邪:“百合子夫人回不去了吗?”他困惑地看看百合子,又看看阿希莉帕,脱口而出:“那不如夫人也留宿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