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溪沙·瘦西湖暮春》
绿涨长堤柳线柔,画船轻漾水云流。晴光十里绕芳洲。
芍药含香风细细,琼花铺雪影悠悠。春归犹恋此湖秋。
(上)
扬州城西,瘦西湖。
暮春的湖水,如同一块巨大的、温润的碧玉,倒映着两岸葱茏的垂柳、精巧的亭台楼阁,以及天际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
石径两旁芍药鲜艳,琼花雪白,正盛,夕阳里,更具风韵。
白日里游船如织的喧嚣已然褪去,此刻的湖面,浮动着一种属于江南水乡特有的、带着脂粉与茶香的静谧。
晚风拂过,揉碎了水中倒影,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揉进了无数细碎的金色鳞片。
一艘巨大的画舫,如同水上宫殿,静静停泊在五亭桥附近最为开阔的水域。
这艘“烟波醉月”号,乃是扬州盐运使郑淮安的私舫,其奢华远非寻常商船可比。
船体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雕梁画栋,飞檐斗拱,船身两侧镶嵌着大块的琉璃明瓦,此刻正透出柔和明亮的光晕,将周围的水面映照得波光粼粼。
船头船尾,悬挂着成串的琉璃宫灯,绘着仕女花鸟,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丝竹管弦之声从船舱内隐隐透出,悠扬婉转,如同仙乐飘渺,与这湖光夜色融为一体,营造出一种醉人的、却又带着几分虚幻的富贵风流。
然而,这醉人的风光,落在李璃雪、石憨和如兰眼中,却只感到一股无形的、粘稠的寒意。丙字库房前的雷霆一击,七宝璎珞震慑宵小,虽暂时截住了那批军械,却也彻底暴露了他们。
盐运使郑淮安,这个盘踞扬州盐政多年、油滑如深塘老泥鳅的老吏,在巨大的震惊与恐惧之后,竟以“赔罪”和“彻查假钦差案”为名,下了这封烫金的请柬,地点偏偏选在了这远离衙署、四面临水的烟波醉月舫。
鸿门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画舫二层,名为“揽月轩”的主舱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地面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的雕花桌椅,镶嵌着螺钿和象牙,气派非凡。空气中弥漫着上等沉水香的气息,混合着新沏龙井的清香,以及一种属于珍馐佳肴的馥郁。
盐运使郑淮安,一个年约五旬、保养得宜的胖子,穿着簇新的紫缎蟒袍,头戴乌纱,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亲自在舱门口迎候。
他身后侍立着数名低眉顺眼、动作轻巧的侍女和侍从,个个屏息凝神,如同泥塑木雕也似。
“殿下屈尊降贵,驾临小舟,下官惶恐之至,惶恐之至啊!”郑淮安深深作揖,额头几乎要碰到地面,声音带着夸张的激动和颤抖,“先前码头之事,下官御下无方,竟让宵小假冒钦差,惊扰凤驾,实在罪该万死!今日略备薄酒,一则请罪,二则…还望殿下指点迷津,助下官彻查此案,以正视听!”
他言辞恳切,滴水不漏,目光却如同滑腻的泥鳅,在李璃雪脸上飞快地扫过,试图捕捉一丝情绪波动。
李璃雪换上了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常服,发髻简单地用一支白玉簪挽起,脸上脂粉未施,却更显清丽绝伦,眉宇间那抹与生俱来的尊贵与此刻刻意收敛的冰寒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气场。
她微微颔首,并未多言,只淡淡道:“郑大人有心了。”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石憨紧随李璃雪身后。
他换上了一身深蓝色的劲装,双臂的酸痛在药力压制下稍缓,但肌肉依旧紧绷。
他庞大的身躯如同沉默的山岳,铜铃般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舱内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侍从的面孔,最终落在郑淮安那张油滑的笑脸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戒备。那根青冈木棍并未携带,但他的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仿佛随时能凭空捏碎什么。
如兰则扮作侍女模样,垂首敛目跟在最后,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灵敏的探针,捕捉着舱内所有细微的动静。
宾主落座。
郑淮安殷勤布菜,口若悬河,从扬州风物说到盐政艰难,再痛斥那假钦差胆大包天,言辞恳切,涕泪俱下。
酒过三巡,舱内气氛似乎缓和了些许。郑淮安拍了拍手,脸上堆起更深的笑容:“如此良辰美景,岂可无丝竹助兴?下官特意请来了扬州城最负盛名的琵琶圣手,柳大家,为殿下献上一曲《春江花月夜》,聊表寸心。”
随着他的话音,舱内一侧的珠帘被侍女轻轻挑起。
一位身姿窈窕、怀抱琵琶的女子款步而入。
她约莫二十许,穿着一身素雅的藕荷色襦裙,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木簪绾起,脸上蒙着一层薄薄的同色轻纱,只露出一双如同秋水般清澈、却又带着淡淡愁绪的眼眸。她的步伐轻盈如柳絮,怀抱的那把紫檀木琵琶,造型古朴,琴身光滑,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柳大家盈盈一礼,并未言语,只是抱着琵琶走到舱室中央早已备好的锦墩前坐下。素手轻抬,置于弦上。
她的手指修长白皙,骨节分明,如同精雕的玉器。
“铮…”
一声清越空灵的泛音响起,如同玉珠落盘,瞬间涤荡了舱内虚伪的浮华气息。
紧接着,婉转悠扬的旋律如同潺潺流水般从她指尖流淌而出。《春江花月夜》的意境在她指下徐徐展开:春江潮水,月照花林,空里流霜,汀上白沙…乐音时而低回婉转,如情人私语;时而开阔明朗,如江天共色。
技艺之精湛,情感之丰沛,令人闻之忘俗。
郑淮安闭目摇头,手指在桌案上轻轻叩击,一副沉醉其中的模样。侍从侍女们更是屏息凝神,如痴如醉。
石憨紧绷的神经似乎也在这天籁之音中放松了一丝。
然而,李璃雪端坐主位,面上依旧沉静如水,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微微眯起,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落在柳大家那看似柔若无骨、在琴弦上飞速跳跃的右手食指与中指上!
那指腹…尤其是食指第一关节的侧面,有着一层极其细微、却异常厚实、与周围白皙皮肤截然不同的浅黄色茧皮!
那不是长期按弦磨出的弦茧!弦茧多在指尖和指肚,且分布均匀。
这种集中在指节侧面的厚茧…是常年握持某种狭长、坚硬、需要大力摩擦的兵器才会留下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