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菜名”的环节,以周兴上前一步,自报家门而告终。
“吏部考公司主事,周兴。”
除了狄仁杰,其余几人都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目光里确实是惊讶——就好像是在狼群里看到了一条卖萌的哈士奇。
这等低品文官,也配站在这儿?
眉眼桀骜的丘神勣率先开口,沉声道:“武都尉今日请下官来议事,承蒙抬举,下官不胜感激,但为何要请这种刀笔吏来占位?”
周兴的脸顿时红了,却没反驳,也没低头,只是站在那儿,迎着众人的目光,神情平静。
武安霍然看向他,冷声道:
“你和他都是我的客人,如果不愿同坐,那就得出去一个,校尉不想一起坐下来交谈,现在就可以走。”
丘神勣脸上也红了,嘴巴张了张,被顶的有些下不去台阶,狄仁杰适时开口道:
“今夜要商议的事大,多一个人就是多一个帮手,正是得道多助的时候,怎能还要往外赶人呢?”
丘神勣咬咬牙,不情愿的道了声是,垂着头继续坐好,周兴则是对众人躬身施礼后,找了个位置坐下。
在场的大多是武官,有些人彼此间略有交情,但大部分人都是互相不认识的,今天能坐在一起,只是因为一个人的邀请。
“本官武安。”
黑衣青年缓缓坐在书案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武安顿了顿,继续道:“现在诸位只管听。”
“宫内近半个月来拖出宫人尸首十五具,其中有三名是太医;除此之外,各处戒备森严,天后诏令,从京畿一带调动五万府兵,一路入长安城外大营,一路入潼关,这是明日才会发出的诏令。”
众人呼吸一滞,武安没有给他们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道:
“朝中公卿,着紫衣者出入东宫不下十人,东宫十率府最近三日内又有大规模兵员调动,贩夫走卒私自出入东宫传递消息者,不可胜数。”
一个又一个重磅消息,狠狠砸在众人心头,武安开口道:“诸位稍微想一想,就知道这些事情不是我们能碰的。”
“但是......之后的事情一旦真的发生,我们这些武夫,必然首当其冲。”
“武都尉是天后的侄儿,却把我们邀请过来说这些是什么意思?”有人冷冷开口道,武安一上来就开诚布公的态度,也间接证实了这些消息的真伪。
可事情一旦属实,被暴露在众人眼前,大家,也就有了立场。
“诸位手中,或是执掌一门,或是率领百余军兵,余者,分别坐居关节要害之位。”
武安双手按在桌案上,缓缓起身,环顾一圈。
“我只问一句话,若是旦夕之间宫门有变,汝等皆在其位临其事,彼时当奉谁为主?”
有人坐在那儿,高声道:
“此话,天子可问得,东宫可问得,唯有汝不可问!”
武安从怀中取出一枚暗金色鱼袋,捏着系绳悬在手中,在他面前轻轻晃了晃。
“陛下御赐之物在此,准通行宫禁,执掌千骑。”
“可是,东宫.........”
“诸位怎么就认定,本官不是东宫派来的?”
武安收起鱼袋,玩味道:
“就算不是为了陛下和太子,等事情真的发生了,诸位到时候是准备引颈就戮,还是帮天家做手足相残之事,然后安心等着事后被清算雪藏?”
众人都没有急着说话,片刻后,才有人问道:“武都尉既然开诚布公说了这么多,不妨再仔细说说,究竟想让我们做什么?”
“武某只是想领着诸位自救而已。”
信你个鬼......众人默默看着他,大家虽然各有立场,但面前的武安已经表现出了三种立场。
既有陛下的御赐之物,又能代表东宫说话,更何况......他姓武。
有人的目光落在狄仁杰和裴居道这两人身上,其实比起武安的那些“胡扯”而言,这两人坐在这儿,本身就是一种证明。
如果事情不是真的,他们也不可能在这儿。
这事,到底是天子还是天后的谋划......
在场的几人除了周兴,其余几乎都有各自的家世和背景,本身也都不是蠢货。
正因为如此,他们想的才会比寻常人更多,也根本不相信一个折冲都尉就敢大大咧咧的把他们喊过来说这些。
肯定是武安背后的某人授意,让他出面做个嘴替。
“放心,我并非想要诸位杀谁,或是帮我做些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希望与诸位简单约定一下。”
武安负手而立,淡淡道:
“论理,若是宫门一朝有变,我们连在一起便手握数千兵马,法不责众,到时候就算是真的出现什么变故,朝廷也责罚不到我们身上。”
是了,是了,他敢这么说话,肯定是有人在提前布子。
有人开口应声道:
“到时候如若真的出现变故,李某只忠于朝廷,但也不想无缘无故做其他人的刀下鬼,武都尉的话,李某记住了。”
在场的都是陌生人,最先开口答应的,居然是执掌北门部分禁军的李多祚。
武安微微颔首,没有继续等人开口,而是缓缓道:
“论情,诸位有谁不是李唐臣子?”
书房里仿佛只剩下思考的声音,其余几人陆陆续续都开始表明态度。
在座的,大多是禁军军官,过去几日或多或少都能听到一点风声,再加上看到狄仁杰和裴居道两人,心里就有了计较。
就算是到时候又要做其他选择,也不妨碍这时候给自己多添一层保障嘛。
但不管怎么说,至少现在,书房里的所有人在这时候达成了短暂的共识;
武安并没有趁热打铁再要他们做出更多许诺或是许出什么条件,只是又顺着往下说了几句,更多的还是在询问这些人手里掌握的具体兵力。
周兴早就看到自己的桌案上准备了笔墨,他微不可察的看了一眼武安的方向,不用吩咐,默默地提笔记录。
入夜,书房里早就恢复了安静,武安坐在书案后看书。
哗......
房门拉开,
上官婉儿踢掉鞋子走了进来,身上披着一件雪白狐裘,衬得小脸越发娇俏。
她跪坐在书案旁边,说道:
“天后让我问你,事情准备的如何了,明日你要把具体日期和所有参与者的名单都送到宫中,给她过目。”
儿子要造反,亲妈全程监督。
你们在做亲子游戏么?
武安只觉得这件事充满了某种黑色幽默。
他微微摇头,道:“这事情可能会很快,我不能让太子和天后都有充足的准备,我们只有把这滩水搅浑了,接下来才能慢慢的找机会。”
只有让他们真正打起来,打的血流成河,打的忘掉彼此是母子。
上官婉儿迟疑了一下,问道:“可是,你今日喊的那些人,凭什么要信你呢?”
在这些人里面,不说家世,有些人的职权和位置甚至是隐隐高于武安的,而且他们有一个共通之处,那就是执掌各处禁军。
今夜这一场谈话,等于是禁军内部的沟通。
“他们现在根本就不信我,但若是事到临头,他们全都会站在我这边的。”
“为什么?”
武安没有回答,而是问道:
“还有,我先前让你将宫内的地形和布局画给我,今天带来了没有?”
“那东西不好画。”
上官婉儿踌躇了一会儿,探手入怀,掏出一沓纸放在他面前。
“只有一部分,至于说北门、内苑乃至于太极宫附近的地形,连我都没理由去那儿闲逛,一旦被抓住就是个死。”
“也够了。”
“什么时候开始?”
“三日后我娶亲,大婚当夜,东宫动手,我要立刻带着兵马去北门响应。”
到那时候,就是母子俩真正斗法的时候了。
上官婉儿默默思索片刻,并没有询问更多细节,而是忽然问道:“你真要杀她吗?”
“谁?”
“那位裴氏嫡女。”
“你能猜到的事情,就不用问了。”
“哦......”
上官婉儿垂下头,闷闷道:“你先前那幅字能不能送给我。”
“哪一幅?”
“除却君身三尺雪......”
“那幅已经送给裴氏娘子了,她很喜欢。”
上官婉儿抬头瞪了他一眼,嘀咕道:“送给她能有什么用?”
“裴居道今日能坐在这儿,就是为了他的这个女儿。”
“杀一个裴氏女能讨好东宫或是天后,你却宁肯留她一条命,换金吾卫将军手下的那百余甲士。”
“手里多百余甲士听你号令,有什么不好?”
上官婉儿无奈道:“我要被你连累死了。”
太子也就罢了,如果真的能讨好天后,人家当初一开始就随手把百骑司送到武安调遣,她的一封诏令,能调动的兵卒岂止是千军万马?
“天后能给你的,远远不止百余甲士,做好武氏的宗亲,好处以后才会看见,而且会很多。”
武安摇摇头。
“但我在今年结束之前就要报仇。”
上官婉儿叹了口气,沉默地看着武安,似乎过了很久,她才轻声道:“我也有仇。”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刻岔开话题。
“临走之前,天后娘娘还让我问一句,有没有办法,逼太子提早动手。”
“有。”
上官婉儿看向他,不知道是多少次,又对武安这种满肚子坏水的人心生敬意。
要是我也能像他这么坏......
“你让娘娘连夜采买一批鲍鱼送入宫中,不要吃,放那儿就行了。”
“为什么?”
上官婉儿眨巴着眼睛。
卖萌可耻......武安咳嗽一声,吩咐道:“照做就是了,太子会明白的。”
......
早上的时候,横陈在庭院里的几具尸首已经冻得梆硬,国公府里的两名侍妾站在尸首旁边,迎面看见那名黑衣青年朝她们走过来,连忙躬身施礼。
“见过郎君。”
昨夜杀的人都是留在国公府上的眼线,但武安没动这两个年轻女人,留着她们其实也没有多大用处,只是单纯因为熟悉了,杀不杀也都无所谓。
“嗯。”
武安低头看了一眼那些裹在草席里的尸首,心里想着自己竟然也有了仅凭一句话就能杀人的权力。
他没有再过多吩咐,只是道:
“收拾尸首,打扫整座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