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珺是位刚满二十岁的少女。
面对死亡的恐惧,想到一些东西很正常,那是人类有关繁衍传承的本能。
田珺悄悄睁开眼睛,偷眼看已经向天仰臥的朱温,月色自窗欞间透入,在他白皙的脸上投上一道道剪影。
田珺这才意识到,身边这个傢伙真没做过多过分的事情。
试图对她做真正过分事情的男人,一般都被她杀掉,或者至少打断了腿。
高思继算个例外,因为那小子当年才十四岁,偷看她洗澡被抓了还会哇哇大哭装可怜求原谅,让她不由心软。
“妹妹,爱惜自己,才能得到幸福,明白吗?”田珺耳畔忽然又响起了田香温柔而饱含母性的声音。
正如朱温所说,田香身处泥淖之中,却是永远的圣女,只有天上的宫闕才能配得上她。
田珺想起田香曾教她的各种男女知识。为什么女孩子会有初潮,为什么把双腿夹紧会很舒服,从这些开始,都得到一一解答。
“知道这些,不是为了放纵慾望,而是更好保护自己。”
田珺想著这些,体內的燥热却缓缓转作清凉,她眯眼瞥著身旁少年的睡顏,模样恬淡,嘴角含著一丝好看的笑,或许正处美梦当中。
“田四娘,你要是让自己被一个小色鬼瞧不起,那可太丟份了。”
她这样想著,疲倦终於渐渐席捲上了眼帘,將她带入黑甜的梦乡。
“起来!”
田珺听到一个极高的声音,同时感觉呼吸极度不畅,好像被人扼住脖子一样。
她顷刻被激得醒了过来。
朱温一只手仍然与她十指相握,另一只手紧紧捏著她鼻子。
窗外仍是一片漆黑。
“你干什么?”田珺把朱温捏她鼻子的手打开,叫道。
“我真没想到一个女孩家打呼嚕声音比男人更大,杀猪似的。你真得找个好医生治治了。”朱温埋怨道:“小爷差不多一晚上都没睡好。”
“你……”田珺马上挣脱朱温另一只手,坐起身来,戟指指著朱温的脸,没好气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现在差不多寅时,你要么起去练武,要么换个房睡。这个时间,你阿娘肯定没盯著了。”朱温打了个哈欠:“让我再睡两个时辰,早上正好去会你那几个故友。”
“对了,你昨天晚上偷眼看我了吧?你是不是跟绰影那个女人一样,想著自己这么美,对面为何一点不动心?”
“说实话,你让我稍微有一丁点动心,身段真是好极了,不然我在泰山时,怎会差点控制不住自个。”朱温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但我犯困的时候,你把妲己、赵飞燕塞我怀里,也没睡觉重要。”
“无耻之徒。”田珺忍无可忍,披衣起身而去。
第二日的宴所,在一片柳林当中。林北又是水域,亦是园林的边界,由此驾舟,便可以去访问別家的园林。
水边的芦苇长出细细长长的叶子,遥望去新绿满目,清风拂过,芦茎荡漾,散发出盎然的生机。
四位贵客已经入座,正互相交换著眼神。
安郎君、高郎君、崔公子、尹郎君。他们的从僕则在远处另坐一桌。
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却误了时辰,愆期未至。
为何四位贵客中,只有姓崔的能称作公子,倒不是因为他地位比另外仨更高,而是因为他祖上崔乾佑出身五姓七族中的博陵崔氏——同时也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將。
而坐在崔公子左手边的高郎君,他祖上高秀岩作为安史大將,竟混了个善终,並请人写了一篇通篇胡说八道的墓志铭,宣称高秀岩出身渤海高氏,乃是大隋名相高熲后人。但没什么用,渤海高氏本家一点不认。
安郎君和尹郎君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安史余孽,分別是安守忠和尹子奇的后人。
河朔实在是个安史余党的贼窝。
朱温將目光玩味地在尹郎君身上逡巡了几道,弄得尹郎君不由有些惴惴。
转念一想,幽州朱家再豪横,在河北的分支也已被人杀绝了。所谓的朱公子,来咱们魏博也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有什么好怕的?
他却不知道,朱温是想到百年前的睢阳之战,安史叛军一方主帅正是尹郎君的祖先尹子奇。
睢阳就是宋州,也即朱温的家乡。那一战下来,张巡、许远、南霽云、雷万春等忠烈之士尽皆殉国,睢阳內外因遭叛军屠戮,及飢饿人相食,死者十余万。
朱温自己的祖辈就有多位遇害於睢阳之战。
若按照春秋九世復仇之义,他应该马上抽刀砍下尹郎君的脑袋。
但九世復仇不合大唐规矩,朱温现下的身份也是幽州朱家的朱晃公子,所以他对尹郎君的敌意,也只能先按下。
四贵客虽並不是真的害怕朱温,但也不想结下幽州朱家这个仇敌。
高郎君当下开言道:“朱公子可是要找咱们谈五年以前的旧事?”
“那时咱们几个都还是未冠少年,对田家四娘年少慕艾,並不犯规矩,顶多给她添了些麻烦……”
“现下高某人已是有妻有子的人了,哪还有什么念头?知道田珺娘子幸得如此玉质夫郎,除了真心道贺,还能有什么別的言辞?”
高郎君的祖上高秀岩,是安史叛军中出名的智將,这番话也说得有理有节。他们四个上门赴宴,准备的礼物也不菲薄,迎宾的婢僕早记得清清楚楚。
身为魏州地头蛇,四人也並不认为朱公子敢在魏博地界上搞什么鸿门宴。
“高郎君说得有理。”朱温摇摇摺扇,頷首道:“若本公子为了自个认识珺妹之前的鸡毛蒜皮琐事,对几位大兴问罪之师,岂不显得我小肚鸡肠?”
四客纷纷大笑,道:“正是,正是,公子门第高贵,大人有大量,哪里会计较此等小事。”
“因此,我请几位来,先是让诸位给旁的事情做个见证。”朱温目光一扫,见博州刺史家的严公子还没到场跡象。
“请问几位,乱伦是什么罪过?”
此言一出,四客有些懵然。
崔公子毕竟是士族出身,博学多闻,很快开口道:“按《北魏律》,男女不以礼交,皆死。这里『不以礼交』,就包括乱伦。隋文帝《新律》中『十恶不赦』,包括『內乱』,也就是乱伦。”
“至於本朝,法例却不清晰,大抵是交给宗族私刑裁断。”
这个不清晰,对大唐皇家有极大的利好,不然唐高宗李治娶父妾武媚娘,唐玄宗李隆基纳儿媳杨玉环,可都是犯了死罪。
但在场眾人,大部分却仍不知道朱温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只有一边愜意吃著糕,喝著小酒,赏著景的田家三兄弟,脸色突然就变了。
“咸通十四年去世的田香娘子,与珺妹一家算是什么关係,有没有人能算算?”朱温如和风般微笑著道。
同姓不婚。中表之亲是亲上加亲,堂房之间发生关係,却与淫亲姊妹无异。
“田香和咱们几兄弟之间,出了五服了!”田大郎急道:“她祖上田弘正,只是先祖承嗣公的堂侄……”
这点朱温听兰素亭和田珺讲起田家家谱,早清楚不过。
“但我听说故田太尉之所以能嗣位,是因为已经被雁门郡王养为己子。按养恩大於生恩论,已故的田香娘子,与几位却是五服之亲……”
朱温的指控已经明明白白,即使田香沦为营妓,別人都可以碰,你们几兄弟却是万万碰不得的,不然就犯下了乱伦之罪。
民间惩治乱伦,最常见的手段是浸猪笼。
“本公子宅心仁厚,加上远房堂姊妹確实疏远了些,所以各打断一条腿罢。我请来了正骨大夫,可以马上医治。”
一旁进来一位金髮碧眼,却穿著素白的圆领窄袖袍,腰间掛著药囊的西方胡人。
“这位大夫祖上来自泰西的阿勒曼尼国,但定居我大唐已有四代,学的是正宗的药王孙思邈一派接骨之法,几位不必担心恢復不善……”
说著,朱温又到田珺身边贴耳小声道:“你三哥与你同母,我会令人宽著些,不会真的將他腿打断。”
田家三兄弟噗通一声就跪下了:“朱公子饶命啊,我等当时也是被人引诱攛掇……”
四位贵客则互相看了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事倒和他们没什么关係,看戏罢了。
但他们不得不承认,朱公子办事实在精当妥帖,以乱伦为由,收拾田家三兄弟,实在是意料之外,却又无懈可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