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两刻。(5:30)
残夜将褪。
天穹正从墨黑转为鸦青,唯余三五残星钉在西面,好似像遗落的银钉。
济宁城东的野地里还罩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就在这天地的朦胧之间,靖南军与清军的游骑仍然在往来追逐。
两军骑军的主力早已经离开了战场。
河南镇兵马的撤离已是定局,再行追击已经没有了意义,所以清军放弃了追击的想法。
但是靖南军的游骑却仍然没有撤离战场。
他们要为大军控制战场,同时尽可能的袭扰着渡河的清军,让清军难以轻易从容的展开。
清军同样也派出了大量的轻骑,来拦截靖南军游骑的袭扰。
清军派出的轻骑,无一不是久经沙场的老卒。
他们或是各旗之中的骁锐,或是外藩蒙古诸部善射的勇士。
但是他们却始终都未能将靖南军的游骑彻底逐出战场。
诚然。
清军的骑兵精锐。
但是这一次参加北伐的一众靖南军,又有哪个是平常之辈?
他们或是九边常年征伐的老卒、或是南国诸镇将校们的家丁,更多的则是出身七十二营从陕西一路万里转战,从尸山血海之中爬出来精骑。
无论是骑术,亦或是射艺,还是近身搏杀的技法,都丝毫不逊色于清军的骑兵半分。
两军的骑兵在心中憋着一股戾气,一经遭遇便是生死相搏。
箭来矢往之下,不断有骑士载落下马。
刀光枪影之间,不断有战马悲呛嘶鸣。
清军的骑兵虽然已经是竭尽全力奋力冲杀,却始终无法将靖南军彻底逐出阵线。
一直到卯正之时(6:00)。
晨光初破晓色,府河水面映出粼粼寒光。
随着越来越多的清军渡过府河,清军的骑兵数量急剧的增多,终于是凭借压倒性的兵力才逐渐压制住了不断袭扰的靖南军骑兵。
嘹喨的金声之中,一直以来徘徊在府河南岸的靖南军游骑终于是在各自队官、旗总的带领之下暂时撤出了府河的南岸。
不过他们只是撤到了更后方一些的地方。
陈望自然是没有将战场的控制权拱手相让给清军的意思。
八蜡铺,位于演武厅的北方,是济宁城东一座繁华的铺地,也是如今靖南军大阵最为重要的前哨支点。
陈永福所领的河南镇第二师,一万两千名战兵就驻扎在此处。
在两个月以来的营建之下,八蜡铺早已经是成为了一座规模巨大的军事要塞。
而在其西北的地方,正伫立着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部队。
曹变蛟头戴尖顶明铁盔,身穿鱼鳞齐腰甲,缚着文武袖,下着百花织锦战裙。
他的浑身血染,衣甲侵透,座下的白马也已是被鲜血染成了花马。
盔顶之上火红色的盔旗迎风飘扬,身后高达一丈八尺的火红色总兵旗在逆风之中猎猎而动,招展开来。
上插珠缨,连接雉尾,长达八尺五寸的赭黄带在朔风中不断翻卷,宛若火龙。
曹变蛟倒提着长槊,单身独骑立于万军之前。
上万靖南军的骑兵伫立在济宁东郊的原野之上,静默如林,
唯有战马不时踏动前蹄,喘息间喷出白汽。
在此前拦截之时,曹变蛟领麾下亲骑冲入清军骑阵,挑杀七骑,阵斩满洲正黄旗前锋甲喇章京一员,夺其旗,溃其军。
领兵回师之际,又遭遇清军骑兵衔尾而击。
曹变蛟令麾下骑众先行,自领亲从甲骑二十八骑,左右驰射,射落清军骑兵甚众,曹变蛟遂又领亲从甲骑返身冲杀,斩蒙八旗牛录章京一员。
清军众将望而生畏,视为天人,皆勒马止步,不敢再前。
发生再府河南岸的这一波骑兵交锋,全都被黄台吉看在了眼里。
黄台吉已经渡过了府河。
在正黄旗护军营的环卫之下,抵达了府河南岸的宫村铺。
府河南岸共有四铺,分别为宫村、小店、塔在、孙时。
四铺沿府河呈斜线,自西南到东北而分布。
宫村铺相距八蜡铺仅有十里的距离。
陈望设中军在演武厅,将决战的地点,留在八蜡阵一线。
宫村铺正与八蜡铺南北相对,左依济宁城,右接小店,北临府河,自然是一个重要的战略要地。
所以黄台吉才会先一步抵达宫村铺,将行营设在了原来靖南军所设的营垒之中。
等到黄台吉登上宫村铺内刚刚搭建起来的望台之时,就看到了令他勃然大怒的一慕。
靖南军的骑兵从容撤离,前锋一应诸军竟然望而却步,不敢追击。
黄台吉坐在望台上设的坐椅之上,神色铁青,压抑着心中的怒火。
他宽大的手掌紧紧扣住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身体早在之前便每况越下,但是因为关内战事的原因,他乘马一路南行。
到了关内之后,一路奔波,风餐露宿,但是身体的情况竟然莫名的好了不少。
尤其是在攻克明庭的京师之后,他志得意满,往日时常袭来的眩晕与耳鸣,竟似退潮般隐去多日,连精神也矍铄不少。
这些时日以来,他的精神已经是好了很多。
但是此刻,黄台吉看着远方战局,眼见他麾下的一众骑兵竟逡巡不敢向前,任由靖南军骑兵扬长而去。
一股灼热的怒意猛地自他胸腹间窜起,直冲颅顶。
刹时之间,那股久违的不适感如毒蛇还巢,猛地攫住了他。
黄台吉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耳中渐渐嗡鸣,仿佛有千万只夏蝉同时在颅内振翅。
他眼前的景象开始失真。
视野中的军阵旌旗开始微微晃动、扭曲,如同映在水波里的倒影。
一股热流毫无征兆地冲上鼻腔,几乎是身体的本能反应,黄台吉下意识地抬手放在鼻下。
手指间并没有传来那让他熟悉不易温热粘稠的触感。鼻腔之中,也并未嗅到那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味道。
黄台吉缓缓放下手,五指收拢,紧紧攥成拳。
而后他闭上了双目,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尽可能的放松身体。
他的脸色越发的铁青,甚至因为极力压制身体的不适而显得更加僵硬与冰冷。
不知道过了多久。
那股令黄台吉烦闷不已、极度不适的感觉才终于消散。
黄台吉靠坐在座椅之上,他肥大的身躯几乎将整个座椅坐满。
他早已不再是那个初登汗位,能挽强弓,手执顺刀在战场之上驰骋如风的身强力壮的满洲勇士了。
常年的养尊处优,让他的身材逐渐的发福,他的身形日渐臃肿,赘肉在他腰腹下堆迭,下颌也因此变得圆厚。
戎装之下再不是虬结的肌肉,而是被美酒佳肴滋养出来的肥脂。
他甚至没有办法长时间的乘马。
从关外到关内千里的跋涉,很多时候他都不得不乘车而行。
“遏必隆。”
黄台吉缓缓的睁开眼睛。
他眼底的血丝尚未完全褪去,身体传来的阵阵虚弱感也仍然没有彻底的消散。
但是他的目光却已恢复了惯有的沉静与锐利。
“奴才在。”
侍立在一旁的内大臣遏必隆听闻黄台吉的呼唤,当下上前一步,敏捷地掸下袖头,而后左腿前屈,右腿后蹲,他的右手下垂,用左手扶膝,垂首恭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