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从小打到大。”林峰看着杯中静止的水面,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每一次队内赛,每一次决赛相遇…我赢过他,他也赢过我。看起来…轮流坐庄,很公平。”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第一次透出一种近乎微不可察的波动,“但每一次我赢他,都赢得很难,很险。而他赢我…似乎总是…更轻松一点。就那么一点。”
他抬起头,看向施耐德,冰封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种深埋已久的情绪——一种被最亲近的人、最熟悉的对手,永远压着一线的不甘和无力感。“就永远差那么一点。技术?体能?不,都不是。是球台上的那种…说不清的东西。他好像天生就知道球该怎么走,人该怎么动。那种‘灵性’,那种‘混不吝’的劲儿…我学不来。我只能靠更精确的计算,更稳定的发挥去磨,去拼。”林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所以,我也一直想赢他,真正的,毫无争议的,赢得让他心服口服。可惜…直到退役,我也没做到。”
办公室里陷入一片死寂。两个站在世界乒坛顶端的男人,一个是被公认的现役王者,一个是功成身退的传奇教头,此刻却像两个被困在各自心魔迷宫里的迷途者,袒露着内心深处最隐秘的不甘与遗憾。
施耐德愣了好一会儿,才猛地翻了个白眼,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无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上帝啊!你们两个怪物!单打冠军轮流拿,世界排名争第一第二,你们还不满足?!还在这纠结谁比谁‘差一点’?你们让其他人怎么活?!让像我这样…怎么都翻不过你们这座山的家伙…情何以堪?!”他的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无力感。
林峰没有回应施耐德的“控诉”。他沉默着,冰封的眼底是深不见底的幽潭。
“看吧,”施耐德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靠回椅背,疲惫地揉着眉心,“这就是乒乓球。该死的乒乓球!它给我们荣耀,也给我们套上最沉重的枷锁。芬恩有芬恩的魔障——他怕犯错,怕失控,把自己缩在‘正确’的壳里。我有我的——赢不了巅峰的对手,这‘第一’就像无根的浮萍。你有你的——永远差林海那该死的‘一点’。就连林海…”他顿了顿,想起那个在中国执教的促狭兄弟,“…他现在不也在为周子轩那个‘莽夫’头疼?谁又能真正解脱?”
他看向林峰,眼神复杂:“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魔鬼,一个自己都未必看清的执念或者恐惧。它藏在荣耀背后,藏在数据之下,藏在每一次挥拍的犹豫里。我们做运动员时,被它折磨。现在做了教练,看着自己的队员被它折磨…却还是不知道怎么把它揪出来,怎么把它…修正掉。”施耐德的语气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芬恩那层冰壳…到底该怎么打破?”
林峰依旧沉默。他的目光越过施耐德,投向窗外慕尼黑沉沉的夜空。星光黯淡。芬恩的问题,周子轩的问题,施耐德的困扰,他自己的执念…像一团乱麻,缠绕着,找不到线头。
“不知道。”林峰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如同窗外凝结的寒霜,“或许…根本没有完美的修正方法。或许,我们唯一能做的…”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困境,看到了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就是先承认它的存在。承认我们都有心魔,承认我们…都还不完美。”
施耐德怔怔地看着林峰,咀嚼着这句话。承认不完美?对一个追求极致、追求胜利的运动员和教练来说,这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挑战。
办公室再次陷入沉默。但这一次,沉默中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多了一丝直面深渊的沉重和一丝…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未察觉的、微弱的释然。承认心魔的存在,是破除它的第一步吗?没人知道答案。但至少,在这寒冷的慕尼黑之夜,两个被心魔困扰的男人,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彼此,也隐约看到了自己内心深处的影子。前路依旧迷茫,但至少,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