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古白被徒儿的万丈豪情所震撼,一时愕然间,身旁不远,忽得传来一声呵斥。
“哪来的野小子,这等场合下也敢大言不惭!”
立时便有人接道。
“呵,看那小子身边的长辈便知了,破衣褴褛,一身残废气,吴郡上下,恐怕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古白真人,咱们可是好久未见了啊。”
说话间,一个中年道人拱手迈步而来,他一身蔚蓝道袍,织金镶玉,须发乌黑似染,浓眉入鬓,目如灿星,样貌气质着实不凡。
见到此人,古白微微皱了下眉,叹息一声,微微躬身回礼道:“见过刘喜真人……”
此时,刘喜身旁的伙伴,也纷纷注目过来,各有惊异。
“他就是古白?!”
“不是传说他有元婴修为吗?怎么看起来……”
刘喜朗声道:“古白真人年轻时天资异禀,确实曾一度修到过元婴境界,可惜后来意外重伤,折损了道基,从此神通不复,气血衰竭,已如风中残烛了……”
说完,刘喜脸上挂着明显幸灾乐祸的笑容,看向古白道:“呵呵,前次分别,我还以为再没有机会和你见面了,想不到你仙途尽废,苟延残喘的功夫倒越发精进了……应该不是偷偷修行了什么邪魔外道吧?”
古白低声道了一句“刘真人说笑了。”便准备侧步离开。
然而刘喜却不依不饶,一个闪身挡在古白面前,又问道:“先前你教的那两个徒弟呢?怎不带来一起,给大家开开眼界?莫不是金屋藏娇,舍不得了?哈哈哈!”
这最后一句话已堪称猥琐,便是古白有心忍让,面色也不由一变……但终归还是压下了愠怒,微微叹息,再次向旁侧步,绝不和那刘喜争执。
刘喜眉头一皱,本想再拦,却被身边人扯住,示意今日喜庆,不要节外生枝……便只好咬咬牙,啐了一口,就此放过了古白。
古白心中松了口气,带着苦笑低头看向徒儿乌名。
在人前被刘喜羞辱,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只是方才被辱及了两个弟子才生出怒意。如今他只怕新收的徒儿,心性刚烈,忍不得这种司空见惯的不平事。
却见乌名竟以狐疑的目光打量他,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一个问题。
“师父,你当年是牛过他吗?”
古白听得眼前一黑,险些气息走岔,他虽不解具体词意,却也知道乌名这绝非好话……而同样的悟性,周围一众嘉宾里,也不乏人有,顿时就传出几声扑哧笑声。
古白连忙拉过乌名,趁着那言论传入苦主耳朵之前,匆匆往远处走了一段,这才又好气又好笑地叮嘱道:“别乱说话!今日领人道印要紧,千万不要节外生枝!”
乌名也点头:“放心吧师父,先拿了活动奖励,再与他翻脸不迟。”
“你……罢了,年轻气盛,也是天性使然。修行一道,本就要越过见知障,跳出井底,方能明心见性。那人皇贴虽是修行第一关,功成一重不难,但想要第一次参悟就得多重人道印,却非天资卓越,血统纯正不可了。”
讲到此处,古白也顺势展开,为乌名认真科普了一番人皇贴,也免得他继续惦记那个刘喜。
所谓人皇贴,号称万脉仙流之源,任何人修仙之前,都必修此贴。而反过来说,若不修人皇贴便踏足仙道研习仙法,那无论成就多高,都等于是邪魔外道,为三清仙盟所不容。
有了这正反对照,乌名也就大致了然:所谓人皇帖,可以视为员工手册、企业文化一类的务虚之物……当然,落在邛州,倒是格外有现实意义。此地修士多为荒人,血脉不纯,又有五百年前一场蛮荒之乱打下种族矛盾的隐患,这独尊人道的人皇贴,自然要广为普及。
对于乌名的这番理解,古白先是点头,之后才苦笑纠正:“人皇贴本身不蕴含神通威能,较之寻常功法,确有务虚的一面。然而当年三清天师借仙府之力推演出的天书,又岂是无用之物?参悟修行此贴,凝出人道印,确实可以令人更贴近仙道本源,吐纳凝息、演武练法无不事半功倍。只是……”
话没说完,一个熟悉的声音倏地打断进来。
“只是,区区非人之物,想要修人之道,已是千难万难,妄图与世家子弟争锋,就更是痴人说梦!”
仍是刘喜,面色却比之前分别时更多了几分阴郁狠戾,尤其看向乌名时更仿佛要将其生吞活剥,显然是终于听到了乌名的怪话,却又不好直接在人前下场,手撕一个小孩子,便先来阴阳怪气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然而刘喜酝酿胸中激愤而出的言辞,只让久经网战考验的乌名听得莫名其妙,很有种hp-1的喜感……而看向对方的眼神,也不由多了一丝同情怜悯。
这同情怜悯,则属于穿透暴击带附伤,让刘喜仅有的些许理性霎时焚尽,踏前半步,怒斥道:“小杂种你看什么!?”
乌名一听就乐了,正待反击,已被古白连忙护在身后,老人叹息一声:“刘真人何苦为难一个孩子?”
这一叹,巧借些许天地元气,如孔璋清喉一般,霎时引来众多瞩目。
刘喜还待发作,就已被同行的伙伴努力拉住。
“今日是本家的喜庆日子,切莫喧宾夺主坏了好事……有什么仇怨不能之后再说?!”
刘喜咬牙切齿,终归还是被拉回了人群之中,只是目光却再也不从古剑门师徒身上挪开。
另一边,古白也是头疼,被这小肚鸡肠的刘家人盯上,他实在想要干脆一走了之,待过几天避了风头再来,却又不忍拂了徒儿一番跃跃欲试的上进心意……何况老人心中又何尝没有好奇,这出身五羊村的古怪徒儿,究竟能在初次参悟之下,修成几重的人道印?
于是他也干脆咬了咬牙,留在原地不动,任凭各式目光扫来,只专心和乌名交代要事。
“说回正题,那人皇贴,是三清仙门独尊人道的教化之论,参悟修行时,心相越是贴近人道,效率越高……也因此,现在名门世家的弟子,都要等心性和认知基本成熟,才会正式参悟人皇贴,以踏足仙途。当然,这里面……的确也有血统的影响!”
乌名顿时恍然:那刘喜说的看来也没错,荒人修行人皇贴,效率天然就要打折扣,而三清仙门在边郡强推人皇贴,用意也是昭然:想得大道,那就要一步步由荒人变成人,无论是意识形态,还是血统。
然后也就难怪某人要张牙舞爪了,人家不单胜券在握,而且是全副的世家虚荣都寄托于此,哪容他人挑衅?若是有粤佬跑去湘赣地区大喊一声“此地饮食寡淡无味”,多半也要让本地人血气上涌。
不过越是如此,反而越让乌名斗志昂扬。
“师父,这人皇贴的参悟,有什么讲究吗?”
古白迟疑了一下,说道:“参悟人皇贴,不宜有先入为主的见识。尤其初次参悟将决定未来篇章,若非发自本心的感悟认同,难免在将来形成窒碍……但你今日想要去争头奖,也只能姑且急功近利一些。你生性机灵,为师不叮嘱过多,你只记得一点就好:专注眼前,极尽想象。”
话音刚落,远处已传来一阵欢呼声,只见孔璋又站上台子,高声赞道:“呵呵,张家千金不愧是能拜师落凰山的英才,初次参悟就熟记天书四百字,得人道印四重!看来今日这染香坊法剑的归属,尚未可定啊!哈哈哈!”
笑声中,一位红衣少女被孔璋请上台来,她身材高挑,相貌柔美,神态颇显腼腆,站在台上一言不发,只是局促地向下面喝彩的各家长辈们鞠躬不止……片刻后竟落荒而逃,又引得笑声一片。
而自红衣少女后,又有几位世家大族的子弟被孔璋陆续请上台来,高调宣布成绩——大抵都是熟记天书三百余字,即人道印三重的水平,而从宾客反应来看,已可谓是相当不俗。
至此,乌名已大概心中有数,这参悟人皇贴,本质就是要背天书,背一百字便得人道印一重,然后大家再来比试印的多寡,数多者胜。
而后,今日各大世家的人才齐聚,则俨然是摆出了一副众星捧月的姿态,以三重四重的成绩,齐齐拱卫衬托那尚未登场的刘三公子……让人不由想到五黑一白的盛景。
一边想着,一边又听人群忽而喧嚣,显然是又有高手要登台哗众,乌名便忙拉过师父,趁着人们关注焦点在台上时,绕行来到高塔门前,又勉强分开几人,终于露出一张长桌。
桌后坐着两名道人,与孔璋相似的衣着打扮,只佩饰上更朴素几分。桌面上摆着一盆清水,一幅笔墨,一本蓝皮书,和一本张开的登记册,册上已写了不少人的名字,以及各自成绩。
正是定荒府供新人应试的考点了。
趁着此时人少,乌名提笔在登记册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名字,然后便依着古白的指点,伸手在那盆清水中点了一下——此即为洗心验血了。
放到五百年前,荒蛮之乱刚刚结束时,邛州荒人若要修行,必先得在一座正经的灵池中濯洗躯体,经反复确认有足够浓厚的人类血统后,方能参悟人皇贴,再之后才可正经修行仙道。只是几百年过去,随着邛州大局稳定,民心归附,许多程序也就越发简化,直至几乎无人在意了。
乌名显然不是今日主角,所以在水中验过血后,桌后的道人都懒得细看结果,便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去翻人皇贴了。结果乌名才刚刚伸手碰到那蓝皮书的封页,就听身后人群喧哗声陡然猛烈,而桌后的两名惫懒道人更是连忙站起身来。
乌名于是回过头,只见身后正站着一位白衣公子,年约十五六岁,已是生得气宇轩昂,俊逸非凡,一身衣饰华贵雅致,点缀着仙光宝气满怀,令乌名顿时就暗叹一声:好一张五星男卡!
若能袒胸露乳,不失为限五之资!
而他的身份自也不言而喻:今日定荒府的主角,众星捧月的刘家三郎刘启!
刘三郎见到乌名在前,只点头轻笑了一下,算作招呼,其神态友善随和,没有丝毫催促之意,而后更干脆后退了半步,伸手示意乌名先请。
但刘三郎固然有好涵养,周围捧月之人却不能放过献殷勤的机会,只听外围宾客中立时有人鼓噪起来。
“哪来的野小子,还不快滚?!”
“好狗不挡道,听见没有!?”
眼见群情汹涌,两位监考的定荒府道人倒是灵通,他们也不出言驱赶乌名,只伸手招呼了两个在附近侍候着,明显属于府内基层牛马的小白袍过来继续应付乌名;自己则腾挪到长桌另一端,同时取出另一本蓝皮书,摆在桌上……然后对刘三郎露出极其热情的营业笑容。
“三公子,请来这边。”
刘三郎拱手回道:“多谢二位道长的好意关照,那在下便不客气,上前献丑了。”
说着,他不再理会乌名,上前数步,来到书前,深吸了口气,调整好全身状态,郑重地翻开了人皇贴的第一页,然后霎时间目色迷离,已沉浸其中。
乌名在旁边好奇地看着,却被一声厉喝打断。
“喂,你看什么呢?!还想不想参悟了!?”
一名牛马小白,极不耐烦地伸手推了一下乌名,将他的注意力拉回桌上。
乌名也不以为意,更不再去看刘三郎,而是收敛心神,翻开了面前的人皇贴。
映入眼帘的约是一页百余字,开宗明义地表示:天地万法归于仙道,而仙之道乃人之道,于是天地生万物,万物尊人皇……观点简洁明了,也无甚特异之处。
带着些许疑惑,乌名翻到第二页,这一页开始讲混沌之始,天地初开,有圣人分化阴阳,令万物归序,由此诸般大道方有成……算是树立了以圣人为核心的历史观。
第三页,则是讲述九州初成后,圣人分出灵性,又打通生死轮回,其后方有芸芸众生、亿万种族……算是给天下生灵都确立了共同的祖宗。
第四页,讲众生愚昧,于文明繁衍间各立异端邪道,导致九州纷乱不息,大道蒙尘,唯有人族在乱世中苦苦支撑……这则是给上古年间的百族并立的局面,定了个极端贬义的基调。
看到第五页,乌名便暂时不再往后翻了,因为就在此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记不得第一页具体在写什么了!
这种感觉极其微妙,明明脑海中还残存着清晰的轮廓,对第一页的主要内容中心思想都记忆犹新,甚至视网膜上都恨不得还残留着第一页的残影……但具体的文字,他却是一个也说不出来了!
开篇第一个字究竟是“天”还是“太”,他甚至都无法确定了!
这让他大为惊异。
他虽不是那种堪比照相机的过目不忘的奇才,但也经历过严格的应试训练,记心极好,寻常百余字的诗词看一遍就能背个八九成。如今只粗略翻了五页书,居然就将首页内容忘得一干二净……
这人皇贴,果然有些名堂,也难怪师父叮嘱说要专注眼前。
想到此处,乌名又翻回首页,不再通盘视之,而是逐字逐句地细细品味,再以最直接的方式将其印入脑海。每录入一句,便默念一句,直至首页百余字念完,再回过头来……却发现自己又一次忘了首句是什么。
连续两次记忆失常,乌名也不气馁,反而倍感兴奋。这人皇贴在他看来已不是简单的背书项目,而是一道意味深长的谜题。
而解密,他同样很擅长。
首先,所谓修成人皇贴,的确是背书无疑——这一点从孔璋的表彰词也不难判断。
其次,背书的方法绝不是简单的死记硬背,这一点他已经通过两次记忆失常予以了证明。
第三,他的记忆力本身并没有出问题,因为他现在还能背出不少穿越前的诗词,回山以后,大可拿来调戏师姐……所以结论只能是:背这人皇贴时,记忆遇到了什么阻碍。
第四,这人皇贴作为三清仙门教化邛州的思想武器,是有实实在在的考核作用的。
……综合以上几点,乌名心中便逐渐形成了一个猜测。
记忆的前提,是认同。
人皇贴中的文字,看似朴实无华,实则却在文字之外,暗含了一道至关重要的玄机:只要观者不认同,就无论如何都记不住,更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