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体都有——"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停下了动作,"换装,五分钟。"
霎时间,战壕里上演了出荒诞的换装大戏。有人直接用刺刀划开身上发霉的破布,有人把满是血痂的绑腿甩出老远。新布料摩擦的沙沙声里,偶尔夹杂着倒吸冷气的声音,那些结痂的伤口被硬挺的衣料蹭开了。
当最后一批德制M35钢盔扣上头颅时,整条战壕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黄绿色的身影在暮色中站成铜墙铁壁,崭新的枪刺组成一片金属荆棘。阳光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得像是要刺破对面的日军阵地。
远处,罗店方向的炮声越来越密集,仿佛在召唤他们。
顾家生的怀表指针指向七点二十分,他"啪"地合上表盖,金属碰撞声像发令枪般清脆。三根手指向前方划出弧线,迫击炮阵地的炮手们立即绷紧了身体。
"放!"
三门82mm迫击炮同时发出闷响,炮口喷出的气浪掀翻了阵地前的野草。炮弹划破暮色的尖啸声里,对面的日军阵地突然炸开三朵橘红色的花,爆炸的冲击波将沙袋工事抛向半空,几个土黄色身影在火光中手舞足蹈地飞起。
"标尺加五,急速射!"
老赵的吼声带着一丝急切。他蹲在观测位上,望远镜镜片上倒映着不断扩大的火团,枯瘦的手指在射表上飞快滑动。
"狗日的机枪巢上天喽!三发全中!"
硝烟尚未散尽,顾家生已经猫腰蹿到前沿观察哨。他指了指三百米外那棵被炸剩半截的槐树,对着张小刀低声道:
"带你的神枪组往左翼移动,看到那个挥军刀的鬼子没有?干掉他。"
张小刀眯起被硝烟熏红的眼睛,日军阵地上有个黑影正在挥舞雪亮的指挥刀。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从兜里掏出颗炒黄豆丢进嘴里,牙齿咬碎豆壳的脆响让呼吸渐渐平稳,这是他的怪癖,说是能稳住心跳。
"砰!"
中正式步枪的枪声在嘈杂战场上并不起眼,但效果立竿见影。枪响时那个日军军官刚好转身,7.92mm子弹在他肩胛骨上溅起一朵血花,指挥刀当啷落地。顾家生皱眉看着那鬼子踉跄着被拖进掩体,转头却发现张小刀已经不在原地。二十米外,三个穿黄绿色军装的身影正利用弹坑掩护蛇形前进,枪管上缠着的破布条在晚风里飘得像招魂幡。
"营长!14师开始冲锋了!"
观察哨的声音突然拔高。顾家生举起望远镜,罗店正面的田野上突然跃出无数身影,像退潮后露出的礁石般密密麻麻。他们以散兵线推进,最前排的士兵突然集体卧倒。几乎同时,日军隐藏在废墟中的九二式重机枪喷出火舌,子弹将后排冲锋的士兵如同镰刀下的麦秆般扫倒,鲜血在黄昏中呈现出诡异的紫黑色。
"老赵!给我敲掉那个机枪点!"
顾家生一拳砸在胸墙上,飞溅的木刺扎进掌心却浑然不觉。三发迫击炮弹立即呼啸着掠过战场,弹道在暮色中划出苍白的尾迹。第一发落在机枪点前方十米,掀起漫天烟尘;第二发直接命中沙包掩体,把一挺九二式机枪连同射手一起掀上半空,零件和残肢雨点般落下;第三发却鬼使神差地钻进个半塌的砖房,引爆了里边的弹药库,连锁爆炸将整段阵地变成了喷发的火山,炽热的金属破片在空中尖啸着编织出死亡之网。
"好样的老赵!"
战壕里爆发出欢呼。几个士兵忍不住探出头张望,立即被班长按着钢盔拽回来。顾家生却盯着怀表沉默不语,表盘上,秒针正不紧不慢地走过第六圈。从开火到现在才六分钟,日军野炮联队的反击炮火随时会来。他朝传令兵比了个战术手势:
"通知各连,按4号预案分散,机枪组每五分钟更换射击位。"
话音刚落,天空突然传来熟悉的尖啸,顾家生一个鱼跃滚进防炮洞,身体蜷缩成胎儿状,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下一秒,日军九四式山炮的炮弹就在阵地前沿炸开,冲击波震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整条战壕都在震颤,混着碎铁的土块雨点般砸在钢盔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炮击稍歇,顾家生吐出口中的泥沙爬出掩体。左翼交通壕里躺着半截身子,迷彩绑腿上的结扣还是蝴蝶形。那是神枪手王顺子,昨天还蹲在弹药箱上,炫耀自己能用步枪打中百米外的酒瓶。现在他的右手还紧握着枪,食指甚至保持着扣扳机的弧度,眼睛却永远盯着灰蒙蒙的天空,瞳孔里凝固着最后一刻映出的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