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丢人现眼?”李小武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火山爆发前的死寂。他猛地抓起那张通知书,纸张在他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两半,四半……崭新的铜版纸被狂暴地撕扯成无数碎片!他扬手,纸片如雪片般纷纷扬扬,洒落在病床前潮湿肮脏的水泥地上,被溅起的泥点迅速玷污。
“好!”他盯着父亲骤然收缩的瞳孔,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铁钉,狠狠钉进这片令人窒息的空气里,“那我就留在这山沟沟里!我就端这个泥巴碗给你们看看!看看到底是谁,丢谁的脸!”
说完,他再不看父母一眼,猛地转身,一脚踹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决绝地冲回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吞噬,却浇不灭胸膛里那团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怒火和一种近乎悲壮的绝望。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向村后那片在暴雨中沉默的荒地,泥浆没过脚踝,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雨点砸在脸上生疼,李小武却浑然不觉。他冲到荒地中央那块半截埋进土里的界碑石旁——那石头不知何年何月立下,早已风化得字迹模糊,布满青苔。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跪倒在泥泞里,拳头狠狠砸向冰冷粗糙的石面!
“啊——!”一声压抑到极致又终于爆发的嘶吼冲出喉咙,瞬间被无边的风雨撕碎。指骨撞击石头的闷响和皮肉绽开的细微声响被雨声掩盖,只有温热的液体混着冰冷的雨水,顺着石头上嶙峋的纹路蜿蜒流下。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女友林晓薇的名字。他粗重地喘息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和不知是泪是血的水渍,颤抖着手指划开接听。
“小武?入职仪式怎么样?周教授说……”林晓薇清亮明快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城市特有的干净信号,与此刻周遭狂暴的风雨泥泞格格不入。
“晓薇,”李小武打断她,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泥浆的重量和血腥气,“我…不回省城了。”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微弱的电流声滋滋作响,仿佛信号也在风雨中飘摇。几秒钟后,林晓薇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尖锐的震惊和不解:“你说什么?李小武你疯了吗?!省农科院!那是多少人挤破头都进不去的地方!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老家。”李小武闭上眼睛,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流下,“我爸…‘病’了。我留在这儿了。”他刻意加重了那个“病”字,苦涩几乎要溢出齿缝。
“留下来?在那个连4G信号都不稳定的穷山沟?”林晓薇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种被背叛的尖锐,“李小武!你的专业、你的前途、我们规划好的未来呢?就为了你爸装病?你醒醒!你这是自毁前程!是懦弱!是愚孝!”
“晓薇!你不懂!”李小武猛地睁开眼,对着电话吼道,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凄厉,“这不是愚孝!这里有我的责任!我学的就是农业!我的根在这里!省城不缺我一个技术员,但这里……”他环顾四周被暴雨蹂躏的荒凉土地,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执拗,“这里需要改变!”
“责任?改变?”林晓薇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李小武,收起你那套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靠你一个人,扛着锄头就能让那穷山沟飞上天?别做梦了!现实点!明天就给我买票回来!否则……”她深吸一口气,后面的话带着决绝的寒意,“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听筒里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李小武的耳膜,又顺着神经一路刺进心脏最深处。他维持着接电话的姿势僵在原地,手机屏幕的光在雨幕中微弱地亮着,映着他脸上纵横交错的水痕,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风雨更急了,如同万千鞭子抽打着大地。李小武缓缓垂下手臂,手机从麻木的指尖滑落,“噗”地一声闷响,沉入脚边浑浊的泥浆里,屏幕的光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他慢慢抬起刚才砸向界碑石的右手,借着远处卫生所窗户透出的微弱光线,看到指关节处皮开肉绽,深可见骨,鲜血正混着雨水不断涌出,滴落在泥泞中,晕开一小片刺目的暗红。
他踉跄着站起身,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推开家门,一股熟悉的柴火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父母房间的门紧闭着,里面传来父亲粗重的喘息和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劝慰声。他径直走向自己房间,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经过父母虚掩的房门时,里面刻意压低的对话碎片还是钻进了他的耳朵。
“……你也是!装什么病!看把孩子逼成啥样了!”是母亲王秀兰带着哭腔的埋怨。
“你懂个屁!”父亲李大山的声音焦躁又疲惫,“不这样他能回来?看他那架势,是真要在城里扎下根了!咱老李家就这一根独苗,念了大学翅膀硬了就想飞?门儿都没有!就得让他断了那念想!那张破纸……”他似乎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沉闷的声响,“撕得好!撕了干净!”
“可…可那诊断书……”母亲的声音充满了不安。
“烧了!早就让你烧了!留着那假东西等着穿帮吗?”父亲低吼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后的虚张声势。
李小武的脚步在房门口顿住,像被钉在了原地。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蛇一样爬上来。假东西?诊断书是假的?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混乱的思绪。他猛地想起冲进卫生所时,母亲那慌乱躲闪的眼神和死死攥着衣角的手……原来那不是因为欺骗他的愧疚,而是……伪造证据的心虚?
他无声地退回自己冰冷的房间,反手轻轻关上房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黑暗中,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雨声。右手伤口的疼痛尖锐地提醒着他刚才的失控,而心底那个巨大的疑问却像黑洞一样不断膨胀,吞噬着愤怒,只剩下冰冷的困惑和一丝隐隐的恐惧:那张将他从人生巅峰拽回泥潭的“心梗诊断书”,竟然是假的?母亲从哪里弄来的?她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仅仅是为了把他拴在这个贫瘠的山村里吗?
窗外的雨,敲打着老旧的玻璃窗,声音单调而固执,像无数细小的锤子,敲打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李小武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那点暗红的血迹在昏暗中,像一只充满嘲讽的眼睛,无声地注视着他被彻底撕裂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