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第一次见到苏晴,是在公司的季度汇报会上。
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站在投影仪前讲解方案时,不小心把数据说错了。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注意到了这个错误,却没人出声提醒。
周远看着她微微泛红的脸颊,鬼使神差地举起手,用最温和的方式指出了问题所在。"第三季度的增长率应该是7.2%,不是72%。"他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苏晴愣了一下,随即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啊,对!小数点太重要了,谢谢你。周远。"那一刻,周远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低头掩饰自己发烫的耳根,心想这是再普通不过的工作交流。
他是北方农村出来的孩子,靠助学贷款读完大学,现在在这家广告公司做平面设计;而苏晴,听说是南方某企业家的千金,来这家公司不过是为了"体验生活"。
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但命运有时就是这么蛮不讲理,或者是漫不经心。苏晴负责的客户项目总是漏洞百出,而周远不知为何总被安排去"救火"。他会在深夜加班修改她搞砸的设计图,会在她忘记提交方案时临时赶制替代品,甚至会在她睡过头错过客户会议时,编造各种理由为她开脱。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有一次,苏晴在茶水间拦住他,歪着头问道。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周远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因为工作。"他盯着自己的咖啡杯,"我们是一个团队。"苏晴笑了,那笑声像风铃般清脆:"那我请你吃饭吧,就当感谢你这段时间的帮忙。"周远想拒绝,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家小餐馆聊到打烊。周远惊讶地发现,这个看似娇生惯养的大小姐竟然对市井生活充满好奇,她会为路边摊的煎饼果子惊叹,会蹲下来抚摸流浪猫,会在听到他讲述家乡的麦田时,眼睛里闪烁着向往的光芒。"你知道吗?"苏晴托着腮帮子说,"我从小到大,连厨房都没进过。我妈总说那是佣人待的地方。"周远看着她纤细白皙的手指,突然感到一阵心疼。
他想起自己母亲粗糙的手掌,想起她如何在寒冬里为全家人洗衣服。我们毕竟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想。公司年会上,苏晴喝多了香槟。她摇晃着走到周远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嘴唇贴上了他的耳朵:"我喜欢你,周远。从你第一次帮我解围就喜欢了。"周围响起起哄声,周远却只听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他想说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酒精模糊了理智的边界。
当苏晴踮起脚尖吻他时,他闭上了眼睛。他们开始秘密约会。周远知道这段感情不会有好结果,却无法抗拒苏晴带来的光亮。她会在加班时偷偷塞给他手写的便条,会在他生日那天学做蛋糕,会在他租住的小公寓里,赤脚踩在廉价地板上跳舞。"我妈要是知道我找了个农村男朋友,肯定会气疯的。"有次苏晴躺在他怀里半开玩笑地说。
周远的手指僵住了。苏晴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转身抱住他:"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不在乎那些。"但周远在乎。每当看到苏晴刷卡买下他半年工资都负担不起的包包,或者听她无意间提到家里的别墅和游艇,他就会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自卑。
他爱她,却不知道拿什么去爱。直到此时,他才知道,在爱情里,物质也是不可或缺的部分。矛盾终于在苏晴母亲发现这段恋情后爆发了。"你疯了吗?跟一个乡下人在一起?"电话那头,苏母的声音尖锐刺耳,即使没开免提,周远也能听得一清二楚,"他图什么你不知道吗?图我们家的钱!"苏晴气得浑身发抖:"妈!周远不是那种人!""我给你三天时间分手,否则我就从公司顶楼跳下去!我说到做到!"电话挂断后,苏晴哭了整整一夜。
周远抱着她,心如刀割。天亮时,他轻声说:"也许你妈妈是对的。我现在给不了你应有的生活。"苏晴猛地抬头,眼睛红肿却坚定:"周远,如果你现在提分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第二天,苏晴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周远公寓门口。她剪短了头发,换下了名牌衣服,甚至退掉了家里给她的信用卡。"我辞职了,"她宣布道,"找到了一份新工作,工资足够我们生活。"
周远想拒绝,想劝她回家,但当他看到苏晴眼中的决心时,所有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紧紧抱住她,在心里发誓要让她幸福。现实生活比想象中更为艰难。
苏晴不会做饭,不会用洗衣机,甚至不知道怎么交水电费。但她学得很快,周远常常在深夜回家时,发现餐桌上摆着虽然简单却充满爱意的晚餐。
他们挤在狭小的浴室里刷牙,在二手市场讨价还买家具,在发工资的日子去吃一顿麻辣烫庆祝。那是周远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也是最痛苦的时光。因为每当看到苏晴手上被油烫出的水泡,或者她偷偷抹去的想家泪水,他就会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愧疚。
"我应该给你更好的生活。"某个雨夜,周远抚摸着苏晴消瘦的脸颊说道。苏晴摇摇头:"只要有你在,什么样的生活我都愿意。"但生活毕竟需要真金白银,当缺少时它便会露出残酷的獠牙。苏晴的新工作薪水微薄,周远的设计收入也不稳定。当房东提出涨租金时,他们不得不搬到更偏远、更破旧的公寓。周远开始加班到凌晨,接各种私活,甚至卖掉了珍藏多年的相机。
一个偶然的机会,他随朋友走进了一家地下赌场见所谓的世面。打小在农村,赌博是司空见惯的消遣,他耳濡目染自是懂的一些规则,最初只是小赌怡情,他告诉自己。
一来二回他都输赢不大,有次手风不错赢了两千块。那晚他给苏晴买了她最爱吃的蛋糕,看到她惊喜的表情,他感到久违的成就感。
"公司发奖金了?"苏晴问。周远含糊地应了一声。罪恶感在胃里翻腾,但很快被更多赢钱的快感淹没。他开始频繁出入赌场,最初的小赢渐渐变成大输,然后又变成更大的赌注。
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欠下了几十万的高利贷。讨债的人找上门那天,苏晴正好在家。他们用刀划破她的包包,把恐吓信贴在卧室镜子上。
苏晴吓坏了,却仍然紧紧抱住浑身发抖的周远:"我们报警吧,或者找我爸借钱先还上。"周远看着她苍白的脸,突然意识到自己把她拖入了怎样的深渊。
那个晚上,他等苏晴睡着后,写下一封信,收拾了几件衣服,悄悄离开了。信上只有简单几行字:晴:我不配拥有你。欠的钱我会还清,不要找我。忘了我,去过你本该拥有的生活。永远爱你的远。
苏晴找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甚至回到周远北方的老家,一个她从未去过的小村庄。
周远的母亲接待了她,老妇人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她泪湿的脸颊:"闺女,回去吧。那孩子要是想见你,自然会出现的。"
后来苏晴听说周远因为在另一个城市与放高利贷的人磋商时失手打伤了人被刑拘了。
她去探视,被拒绝了。再后来,周远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再无音讯。
苏晴在无数次的等待后终于知道这个男人是铁了心要离开自己了,她放弃了对他的寻找。她笑话他的幼稚,生活固然重要,但缺少了感情的融入,那人活着的意义在哪里?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五年后,苏晴有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搬进了宽敞的公寓,甚至开始了一段新的恋情。
对方是母亲介绍的,家世相当,温文尔雅。所有人都说她终于"回到了正轨"。只有苏晴自己知道,每年生日那天,她都会独自去他们常去的那家小餐馆,点两人份的菜,然后对着空座位说一些只有周远才会懂的话。
她不知道的是,马路对面的咖啡馆里,一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总是坐在靠窗的位置,目光穿过玻璃和人群,贪婪地注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他看着她自说自话的样子,读懂了她专注里的哀伤,不由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中。
原来周远出狱后去了南方打工,用五年时间还清了所有债务。现在他在一家装修公司做木工,手上布满老茧,眼角有了细纹。
五年的木工生涯让他的手掌布满老茧,却也赋予了他对木材独特的感知力。他能通过指尖感受到木头最细微的起伏,就像阅读一种无声的语言。
"周师傅,主卧的衣柜滑轨有点问题,您来看看?"年轻学徒在门口探头。周远点点头,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声。
三十岁不到的年纪,身体却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迹。他走向主卧,动作熟练地检查衣柜的每一个细节。
五年前刚来这家装修公司时,他连刨子都拿不稳,现在却成了老板最器重的木工师傅。"这里,"他指着滑轨内侧几乎不可见的凸起,"砂纸打磨一下就好。记住,好的木工不是用眼睛工作,而是用手。"学徒似懂非懂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