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中市入夜后特有的、混合着湿暖水汽与灯火喧嚣的尘世气息，如同看不见的薄纱，将刚刚踏出双流机场T1航站楼到达厅的裴凡生温柔地裹住。人声鼎沸，出租车排气管喷出的热浪裹挟着麻辣烫和热油锅的气味，行李箱滚轮碾过地面的声响，构筑起一道鲜活而嘈杂的屏障。
裴凡生穿着毫无辨识度的深灰夹克，提着那个线条冷硬、毫不起眼的黑色硬质合金手提箱，像一滴水融入河流，瞬间没入涌向接站口的人潮。箱体棱角分明，触手冰凉，内嵌的微型电磁屏蔽层和生物识别锁让它的分量远超物理重量——里面锁着EDC联合政府授权华夏区的最高权限密钥、一台满载高敏空间扰动及半生体能量谱分析的物理加密终端，以及他亲手组装的几组特定场能被动式接收探头原型机。他的步伐平稳，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镜片后的视线平静而疏离，精准地扫描着环境。一个靠在行李推车上刷手机的年轻女人、两个凑在一起低声交谈的清洁工、远处坐在接机座位上手捧保温杯的老者……外围安全哨平静而隐晦，确认着他的通行无碍。
他走向出租车停靠区靠后的位置，那里车辆密度低一些。一辆挂着“蜀A”本地牌照、颜色介于深灰和灰蓝之间、车身沾着些许泥点的中型轿车安静地停着。司机的位置车窗降下一半，露出一只指关节粗粝、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无声地散发着等待的讯号。
裴凡生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间整洁，空气带着新车内饰皮革和强力清洁剂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被刻意掩盖的金属冷冽感。车辆悄无声息地启动，汇入机场高速延伸向城区的车流洪涛。
司机没有多余的话，车载音响也沉默着。直到车子拐上绕城高速外环、车灯刺破愈发浓稠的郊区夜色，驶入通往西北郊青城山脉的老县道，一个沉稳中带着一丝利落年轻感的声音才打破了沉寂：“王飞翔。第九组蜀中区负责人。博士，我们直接去‘深门’点。情况超出预期。”
后视镜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沉淀着远超其年龄锋芒的面孔，浓眉下眼神鹰隼般锐利，一瞬与裴凡生对上，颔首致意。
“‘深门’？”裴凡生对这个临时命名点并不陌生。冷战时期旧苏联‘地球望远镜’超深钻计划超深地质钻探项目最终钻点，位于某处人迹罕至的褶皱深处，因钻探至两千米深度遭遇无法解释的岩层内高压流变现象（官方记录语焉不详）而永久性封井废弃。而国内也做过地心钻探。那口竖井代号“深门”。
“就在‘深门’底部，封存前预留的大型岩心样品临时存储坑里。”王飞翔专注驾驶，车辆驶离柏油路，轮胎压过碎石土路的声音变得清晰。他熟练地避开几个隐藏的村镇和电子眼节点。“七十二小时前，深门底部原始应力传感器网络捕捉到高频震颤信号源，能量性质……复杂，疑似生物震动与无机物结构应力共振耦合。当时的基地值班人员奉命下井检修。”
王飞翔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却透着山岳般的压力：“下去的人，就没再上来。备用紧急通讯频道只传回不到三秒的、被某种粘稠噪音淹没的惨叫和……类似强酸腐蚀金属的剧烈滋啦声。随后所有井下传感器信号中断，物理缆线被不明原因切断，公司有关人员报了案，被警方转到了我们手中”他顿了顿，车子颠簸着绕过一大丛荆棘，“等我们强行重启部分深层备用监控探头……它就出现在存储坑的定位图像里了。”
他快速操作方向盘侧一个隐蔽的小型控制器，调出一张模糊不清、经过高频图像处理的画面在车内的微型平板上。画面极度昏暗，布满雪花噪点。依稀可见一个扭曲不成比例的、几乎填满巨大存储坑的庞大暗红色阴影轮廓。数不清的、蠕动的线状物在阴影边缘起伏，如同噩梦中的海草森林。没有任何清晰的生物细节，只有一种黏在视网膜上挥之不去的巨大、蛮荒、充满原始吞噬欲望的压迫感。
“TAO-拜旧者。”裴凡生看完之后，很熟练的念出这个冰冷的名号，“苏联‘地球探针’计划，西伯利亚冻土深层，代号‘沉睡腐肉’的异常生物样本。理论上被封存在永冻层深处铁镍合金密封舱内。”
“理论上。”王飞翔的语气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唯有紧握方向盘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道路已彻底消失，车子颠簸着穿过一片人工种植伪装过的次生林，最终在一片仿佛废弃多年的大型采石场作业平台边缘停下。伪装极其逼真，锈蚀的龙门吊、堆积的碎石。但王飞翔对着暗处一个不起眼的摄像头做了个手势，地面几块巨大的伪装草皮连同下方的机械结构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一个向下倾斜、内部灯光幽暗并泛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隧道入口。
车子滑入隧道。空气瞬间变得冰冷潮湿，弥漫着浓厚的岩石粉尘、机油和地下水的味道。下行了数百米，前方豁然开朗，一个依托天然岩洞改建的、灯火通明的巨大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中央是一个直径超过十五米的、不断冒出冷气的深井口，巨大的升降平台如同钢铁巨口边缘的獠牙。
他们换乘升降平台。引擎轰鸣，钢缆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嘶鸣，载着众人沉入越发阴冷和绝对寂静的地壳深处。人工挖掘的井壁很快被原始的、布满熔融冷凝波纹和放射性矿物反光的黑色玄武岩取代。空气过滤系统的声音也愈发遥远。最终，平台减速，稳稳停靠在深约两千一百米处的一个巨大加固金属平台上。
扑面而来的，不是想象的死寂，而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如同置身于巨大腐烂生物肠道内部的浓重气味——腐烂蛋白质的甜腥恶臭，强酸腐蚀金属的刺鼻腥气，铁锈腥味，以及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被无数倍放大的动物内脏腐败的气息。强烈的生理性厌恶瞬间攥紧了咽喉。
前方是嵌入岩壁的指挥堡。巨大的强化复合玻璃观察窗外，是深井空间的核心区域——一个数十米高、被强力探照灯照得惨白一片的天然岩洞。而在刺目光圈的中心，那巨大的、被彻底惊醒的原始异形，正被冰冷的灯光强制“钉”在视野之中。
一团巨大到难以想象、直径目测绝对超过三十米的、近乎球形的暗红色活体肉块！它像一个被强行缝合、又因内部膨胀而多处撕裂的巨大缝合兽内脏集合体。整体呈现出腐烂肝脏的暗红、腐败脂肪的惨白以及脓液浸染的黄绿斑驳混杂。表层覆盖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仿佛随时都会溶解滴落的、不断渗出一缕缕暗黄色粘稠浆液的半透明生物浆膜。浆膜下是剧烈搏动、起伏不定、如同无数巨大心脏共同挤压的血肉畸形物。
而这庞大肉球的表面，覆盖着、镶嵌着、如同脓疱般不断增生又破灭的——无数的眼睛和触手！
那触手！它们从肉球表皮下如同噩梦般瞬间探出，疯狂地、永不停歇地扭动！没有固定的数量、没有固定的形态！粗的如同千年古树扭曲的主根，带着令人胆寒的蛮力，缓慢而沉重地横扫过下方的岩石堆，碾碎石块、卷起尘土；细的则如同翻涌的蛔虫群，成千上万条，疯狂地在任何可接触的表面——岩石、金属支撑架残留物、甚至肉球自身表面爬行、蠕动、反复钻探！它们的表面布满细密的肉粒吸盘和不断开合、分泌着透明或淡黄脓液的小孔，每一次蠕动都带着清晰的、粘稠的汁液挤动摩擦声。这声音汇聚成一种低沉、粘腻、永不间断的“湿滑交响”，如同地底恶魔的肠胃持续蠕动。
那些眼睛！它们的数量和形态更加挑战理智的极限！有的如同篮球大小的、浑浊暗黄的球体，瞳孔散大无神，像死了数日的鱼眼；有的却细小如沙粒，密密麻麻挤在一起，形成一片片不断闪烁、流淌着粘稠光点的昆虫复合眼状区域；更多的是如同肉球表面被强行撕裂开的、边缘翻卷着粉红肉芽的、布满粗壮血丝的巨大“裂痕”状眼球！这些“裂痕眼球”没有明确的瞳孔结构，只有一种纯粹的、源自生物本能的、对吞噬和繁殖的无穷饥渴光芒，如同深渊裂开的贪婪之口！所有的眼睛都在疯狂而无规律地开合、转动、甚至互相挤压吞噬！整个巨大肉团在刺眼白光下，呈现出一片不断蠕动、流淌、闪光、旋转的混沌地狱图景。一种恒定的、带着液体咕噜翻滚声的、如同巨大肠胃空腹鸣响的低沉嗡鸣，从这堆活动的腐肉内核深处持续震荡而出，在封闭的井腔中不断回响，直透骨髓！
指挥堡内，主控台前一个穿着全套封闭式生化防护服、护目镜上凝结着细微雾气的技术主管声音嘶哑而急促，死死盯着屏幕上代表生命活动的血红光斑：“裴博士！我们之前的扫描大错特错！它……它根本不是一体！”
屏幕上一个放大的、局部热成像图清晰地显示着，在那庞大肉球核心区域深处，存在着几个相对独立、高速搏动的巨大热源节点！它们在极其复杂的、遍布整个肉球的生物流体网络（类似血管和淋巴系统，但结构高度异常）中脉动，如同几个疯狂运转的血肉引擎核心！
“它……它是由几个大型核心……支撑着运行？”旁边另一个年轻的分析员声音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