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茶室,二楼雅座。
向海潜的思绪,回到了1947年。
那一年,上海的风,比香港,要冷得多。
整个上海滩,表面上,歌舞升平,百乐门的霓虹灯,依旧闪亮。
但空气里,已经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味道。
国军在北方的战场上,节节败退。
城里的米价,一天一个样。
人心,比冬天,还要凉。
向公馆,书房。
向海潜,正在,临摹王羲之的《兰亭集序》。
他喜欢写字。
写字,能让他的心,静下来。
管家,快步走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爷,张先生来了。”
向海潜的笔,顿了顿。
一滴墨,洇开在宣纸上,像一个,黑色的句号。
“请他进来。”
他放下笔,走到茶台前,亲自煮上了一壶,武夷山的大红袍。
来人,叫张执一。
中等身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像个教书先生。
但向海潜知道,这个人的来头,不简单。
中共上海局,城市工作部的部长。
专门负责,跟他们这些,江湖中人,打交道。
更重要的是,这个人,在抗战的时候,是戴笠手下,“忠义救国军”的人。
说白了,他懂江湖。
“向先生,好雅兴。”
张执一,一进门,就看到了书桌上那幅,快要完成的字。
“国难当头,我等也只能在笔墨里,寻一丝清净了。”
向海潜,示意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茶。
没有客套,没有寒暄。
两个聪明人说话,不需要拐弯抹角。
“张先生,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张执一,捧着茶杯,暖着手。
“为天下,为苍生,也为,向先生您自己。”
他看着向海潜,目光真诚而又锐利。
“蒋总统倒行逆施,民心尽失。天下,要变了。”
“我们组织希望,能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也希望,向先生这样的江湖豪杰,能在历史的转折点,做出正确的选择。”
“不要让洪门的兄弟,再为一个即将覆灭的王朝,流血牺牲。”
向海潜,沉默了。
他端起茶杯,轻轻地,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
但他的心里,却比茶水,要苦涩得多。
抗战的时候,他向海潜,毁家纾难,出钱出人,组织洪门兄弟,刺杀汉奸,运送物资。
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换来的,是军统的猜忌和监视。
换来的,是孔宋家族,打着“接收”的旗号,大发国难财。
换来的,是那些,真正为国流血的兄弟,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
这个天下,早就该,换个主人了。
他跟李济深那些,反蒋的国民党元老,来往密切,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能做什么?”
向海潜,终于,开了口。
张执一,笑了。
他知道,事情成了。
“我们需要情报。”
“国民党在上海的兵力部署,高层的动向,甚至是……蒋本人的,一些决定。”
“这些,对我们很重要。”
向海潜,点了点头。
“好。”
他只说了一个字。
没有提条件,也没有问,自己能得到什么。
有些事,做了,就做了。
求的,是心安,是一个,对得起列祖列宗的交代。
从那天起。
向公馆,就成了一个最隐秘的情报中转站。
一份份绝密的情报,被送到了这里。
然后再通过一个叫田云樵的年轻人,送到张执一的手上。
国民党哪个师,要调往徐州战场。
军统,在上海,又设立了几个秘密据点。
甚至,连蒋介石,在一次内部会议上,决定下野的消息。
向海潜,都是第一个知道的。
他还派了自己最信任的,智松堂堂主汪云山,秘密加入了李济深先生组织的“民革”。
礼德堂的堂主樊崧甫,也开始跟我党组织合作。
他的动作,很大。
大到,已经瞒不过,军统的眼睛。
向公馆的门口,街角,对面的茶楼里。
多了很多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眼神却像鹰一样,锐利的陌生人。
手下的人,很紧张。
“老爷,毛人凤的人,已经盯上我们了。”
“要不要,避一避风头?”
向海潜,正在给院子里的,那几只画眉喂食。
他头也没回,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不要管他!”
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那份从容和胆气。
让手下的人,瞬间就安了心。
蒋介石自然也知道向海潜在上海的一举一动。
他很头疼。
杀,不敢杀。
向海潜本人是武昌首义的功臣,而且洪门,在海内外,几百万兄弟。
杀了向海潜,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到时候,后方大乱,得不偿失。
但不杀,又不能,把他留在上海,送给新中国。
这个人的能量,太大了。
他,必须走。
1949年,5月初。
解放军的炮声,已经,在上海郊外,响起了。
这座远东最繁华的城市,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从容。
整个城市,陷入了,最后的疯狂。
黄金,美钞,船票。
成了,最抢手的东西。
向公馆里,却依旧平静如水。
清晨六点。
向海潜已经起了身。
他穿着一身白色的丝绸短打,站在院子中央那棵老樟树下,不疾不徐地,打完了一套八段锦。
他的动作很慢。
一招一式,都带着岁月的沉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