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彻骨的寒意伴随着巨大的荒谬感,瞬间席卷了整座大殿。无数道目光复杂地投向这位年轻的藩王——大明亡国的引线,竟在他未来坐镇的北平之侧点燃?这沉重的宿命枷锁,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天幕依旧冰冷,无情地继续撕扯着那层由后世子孙精心编织的神圣外衣:
【努尔哈赤祖父觉昌安及其兄弟五人,号“六祖”。清朝称其曾统治苏克苏护河迤西至五岭迤东约二百里之地。然明档载:万历六年,觉昌安至抚顺马市贸易,于二十五名女真酋长中,位列第十六,随从仅四十五人。朝鲜亦载,女真人称努尔哈赤为“无名常胡之子”。可知其家世卑微,仅为一小部头人。】
“仙女吞朱果?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一个微弱、干涩,带着浓浓讥诮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奉天殿巨大的殿门阴影里幽幽飘出,
“呵……古往今来,一个路数。子孙得了势,总恨不得把祖宗的脚底板都描成金镶玉的,非编排出个神乎其神、贵不可言的出身来,才衬得起自家的龙椅。可笑,实在可笑……”
这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气力不继,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金殿内轰然炸开!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猛然扯动,齐刷刷地从天幕上那揭露女真卑微出身的字迹,转向了声音的来源——奉天殿那巍峨的蟠龙金柱旁,巨大的殿门阴影之下。
只见一个身影,扶着冰凉厚重的朱漆殿门,正摇摇晃晃地试图站稳。他须发皆白,面容枯槁,宽大的朝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正是此前听闻家族将被问罪抄家,悲愤攻心昏厥过去的韩国公——李善长!
朱元璋脸上的肌肉猛地一抽,那份帝王的威严瞬间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取代,震惊、愕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尴尬。
李善长,这位开国第一文臣,与他朱元璋从尸山血海里一同趟出来的老兄弟……他方才在偏殿听到“胡惟庸案”牵连甚广,韩国公府亦在其列时,那反应……
徐达、冯胜、李文忠这些勋贵老将,更是瞬间变了脸色。他们看着李善长那摇摇欲坠的身影,看着他枯槁脸上那毫不掩饰的讥讽与洞悉世情的苍凉,心中百味杂陈。这位老相国,终究还是醒了,而且是在这样一个足以颠覆大明君臣认知的时刻!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奉天殿。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铁块,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只有天幕上冰冷的光线,依旧无声地流淌着觉昌安卑微的“无名常胡”记录。
龙椅之上,朱元璋喉头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龙袍袖口,目光复杂地落在李善长身上。马皇后无声地轻叹,眼神中充满了忧虑与无奈。
打破这令人窒息沉默的,是太子朱标。这位以仁厚著称的储君,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快步从御阶上走了下来。他脚步甚至带着一丝急切,穿过两旁僵立如木偶的文武百官,径直走到殿门阴影下,来到李善长面前。
“老相国!”朱标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关切,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双手,稳稳扶住了李善长枯瘦颤抖的手臂,那动作自然而恭敬,
“您醒了!快,快请这边坐!”他半扶半搀,竟是要将这位刚刚苏醒、语出惊人的老臣,引向自己那位于百官之首、紧邻御阶的太子座席!
李善长浑浊的老眼抬了抬,目光扫过朱标脸上真切的担忧,又掠过御座上朱元璋那复杂难言的表情,最后定格在天幕上“无名常胡之子”那几个冰冷刺目的大字上。
他布满皱纹的嘴角,似乎又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混合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笑意,却终究没有再说一个字。
在朱标小心翼翼的搀扶下,这位开国文臣之首,拖着虚弱的身体,一步一步,缓慢而沉重地,走向那象征着储君尊荣的座位,但却在离太子之位一步之地,紧挨着魏国公徐达,原来专为韩国公准备的座位坐了下来。
奉天殿内,落针可闻。天幕的光幽幽地照着,映着朱元璋紧抿的嘴唇,映着朱棣眼中未熄的杀意与一丝茫然,映着徐达、蓝玉等人铁青的脸,也映着李善长那走向自己座位的、仿佛背负着整个开国历史的佝偻背影。空气凝滞,只有无声的惊雷在每个人心头滚过,炸开一片茫然与冰冷的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