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最终停下的地方,是在奉天南城一片被遗忘的褶皱里。
车窗外,城市核心区那些璀璨的、仿佛永不熄灭的高楼霓虹早已被远远抛在身后。空气中开始弥漫一种复杂的气味——劣质煤烟燃烧的呛人微尘、垃圾堆在夏日高温和雨水双重作用下缓慢发酵的酸腐味、廉价香料与小饭馆里炒菜的油烟、以及某种下水道系统年久失修所弥散的、若有若无的隐晦腥臊。这些气味如同有形的触手,随着湿热的晚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黏稠地缠绕在人的口鼻之间。
“福…福来巷,师傅,再往前点…路口…停就行…”中年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依旧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干涩。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副驾驶上那个自报地址后一路沉默的男人。叶辰没有回应,只是无声地点了下头。司机如蒙大赦,一脚油门略带慌乱地将车开到了福来巷那被岁月侵蚀得泛着油污的铸铁牌坊柱子旁,急急踩下了刹车。
吱呀——
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在这片拥挤喧闹的旧城区显得微不足道。
“就…就这里了…巷…巷子窄,进…进不去车……”司机结巴着解释,双手离开方向盘,搁在自己不断颤抖的膝盖上,指节发白。他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叶辰,也不敢透过后视镜去看后座上那个无声无息、只剩下微弱气息的血人。
叶辰解开了安全带,动作流畅而迅速。金属卡扣弹开的轻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清晰。他没有丝毫犹豫,直接推开车门。
顿时,巷弄里那些被隔绝了一路的声音如同开了闸的洪水般猛烈灌入耳中。远处大排档里划拳的喧嚣、劣质音响放出的鼓点混杂着跑调的歌声、夫妻的争吵、孩子的哭闹、三轮车铃铛的催促、以及近在咫尺的、油锅里炸着劣质食物的噼啪声……各种分贝和情绪的噪音在层层叠叠的低矮握手楼之间激荡、发酵,织成一张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声网。
更浓烈的垃圾和油腻气味扑面而来。
叶辰下车,高大的身躯瞬间融入巷口昏黄、暧昧的光线下。他回身探入车内,动作麻利地将那个沉重的军用背囊甩在肩上,同时俯身,如同拎起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将后座上那滩“烂泥”——已经失去意识的黑衣男子连同那个被防水帆布包裹着的金属盒子,一同拽了出来。
昏迷的男人被他夹在腋下,脑袋软软地耷拉着,随着叶辰的动作晃荡。盒子则像挂件般被他随意地抓在另一只手里。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甚至没有理会那个躺在后座、被他们带出来的那滩暗红污迹——那是血水和泥水混合留下的印记,像一块丑陋的烙印印在浅色的出租车座套上。
叶辰用脚一带,“嘭”地一声关上了后车门。然后,他微微前倾,将手臂搭在副驾驶摇下的车窗框上,目光沉静地看向里面脸色煞白、魂不守舍的司机。
中年司机猛地一哆嗦,看着窗外那张在昏黄路灯下明暗不定、透着难以言喻压迫感的脸孔,嘴唇翕动了一下。
“车费…加清理费。”叶辰的声音不高,但在车内的封闭空间和窗外的嘈杂背景音中,异常清晰地传入司机耳中。
不等对方反应,一样东西被他丢了进来。
咚。
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枚硬币落在副驾驶的真皮座椅上。
不是常见的纸币,也不是钢镚儿。它约莫一元硬币大小,但更厚实,沉甸甸的。材质非金非铜,泛着一种幽冷深沉的古铜色光泽,表面似乎蚀刻着极其复杂精细的花纹,隐约是一只盘旋缠绕的巨兽,利爪獠牙,带着某种洪荒莽荒的意味。硬币边缘还沾染着些许暗褐色的痕迹,像是干涸凝结已久的…血迹?它在车内橘红色的顶灯下,折射出冰冷而神秘的光晕,与车内廉价的塑料件和弥漫的血腥、汗味形成了诡异而强烈的反差。
司机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枚落在座椅上的陌生硬币,大脑完全空白。
叶辰没有再说一个字。他直起身,一只手轻松地将那昏迷的伤员往肩上送了送,调整了一个更稳固的姿势,拎着那个黑盒子,背着沉重的背囊,转身,义无反顾地迈步走进了福来巷那更深沉的黑暗里。高大的背影很快被狭窄巷道两旁如同巨兽牙齿般参差不齐的低矮建筑投下的巨大阴影吞没。
中年司机足足在驾驶座上僵坐了十几秒。冷汗已经把他后背的衣服彻底洇湿,贴着皮肤,冰冷黏腻。巷口传来一声酒瓶被摔碎的脆响和一个男人愤怒的叫骂,才猛地将他惊醒!
他几乎是扑到副驾驶那边,一把抓起那枚落在座椅上的陌生硬币!冰凉的触感瞬间从掌心传递到心脏!不是幻觉!
硬币入手沉重得不可思议,远超寻常金币!那上面的纹样…狰狞,古老,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怖力量感!再看座椅上那滩暗红刺目的污迹…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瞬间窜上天灵盖!
“鬼…见鬼了……”司机嘴唇哆嗦着,猛地将硬币甩开!那玩意儿掉在副驾驶脚垫上,依旧散发着幽幽冷光,如同怪物的独眼。
他再也控制不住恐惧,连滚带爬地从驾驶座翻到副驾这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把座椅套扯下来,胡乱地揉成一团塞进一个空的塑料袋里!又将那枚掉在脚垫上的硬币像是烫手山芋一样,飞快地捡起,隔着厚厚的塑料袋塞进了口袋最深处!
做完这一切,他急促地喘着气,心脏狂跳。猛地发动车子,狠狠一脚油门!轮胎在湿漉漉的地面打滑尖叫着,出租车如同受惊的野狗,猛地蹿了出去!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吞噬了怪物的暗巷!
福来巷。这里是奉天这座现代化钢铁丛林的阑尾。
一条勉强能让两人并肩通过的坑洼水泥主路,两侧是几十年前甚至更早的砖混小楼,大多只有四五层高。外墙上布满岁月刻下的污痕——雨水常年冲刷留下的黑绿污迹、油烟熏燎的油亮、墙皮鼓泡脱落露出的暗红砖头、以及密密麻麻如同癣疥般覆盖着的小广告——通下水道、老军医、****、借贷…各种颜色的纸张层层叠叠,覆盖又剥落,昭示着这里无序的生命力与混乱的生机。
从主巷延伸出无数条更窄、更阴暗的岔弄,如同毛细血管般四通八达,深不见底。头顶是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的电线、晾衣绳,上面挂满各种样式老旧、褪了色的廉价衣物,在闷热无风的空气中纹丝不动。一些窗户伸出斑驳的简易晾衣架,上面滴着水。偶尔有一扇窗亮着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透出,映在底下湿漉漉的地面上。
路很脏。各种难以言状的垃圾堆在墙角,墙角渗着可疑的污浊积水。瓜皮果核、发馊的剩饭残羹、被踩扁的空烟盒、甚至还有破碎的玻璃酒瓶碎片散落其间。下水道盖缝隙里散发出的气味在高温蒸腾下格外浓烈。老鼠在黑暗中毫不避人地窜过路面,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
空气浓稠得仿佛浆糊。闷热混合着无数气味——劣质炒菜油的油烟、腐败厨余、人身上的汗酸味、廉价的香水味、角落里堆积如山的塑料瓶散发的轻微酸味……还有一种仿佛经年累月盘踞于此、永远也散不掉的、绝望和麻木交织的气息。
叶辰背着包,扛着人,拎着盒子,如同一条沉默的幽灵,在这迷宫的肠道里穿行。
他的步伐稳定,速度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得很实。沉重的作战靴踩过坑洼的水洼,溅起的浑浊泥点落在他本就肮脏的裤腿上;踩过烂掉的菜叶,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踩过湿滑的青苔,却丝毫没有打滑的迹象。肩上扛着的伤员似乎轻如无物,那个沉重的背囊也没有压弯他的脊梁。他只是面无表情地走着,目光偶尔扫过前方,或者掠过巷弄岔路深处那些模糊的人影。
那些或蹲在门口借着微弱光线吃晚饭的人、或围着一张小桌子打牌喝酒的人、或靠在墙边眼神空洞抽烟的人…他们的目光,在叶辰经过时,都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来。
高大、沉默、裹在一身显然不属于这里的、陈旧却透着铁血硝烟气的丛林迷彩里。更诡异的是,他肩上扛着的那具完全瘫软的、一看就不是好路的“躯体”——虽然灯光昏暗看不清伤势,但那死狗一般的姿态和沾满污浊衣物的深色痕迹,都在无声诉说着血腥和麻烦。
还有他手里那个沉甸甸、裹着脏污帆布的长盒子。
所有投来的目光,都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警惕,甚至是一丝幸灾乐祸的窥探,但更多的是麻木的冷漠和一种对“麻烦”本能的避讳。没人上前询问,更没人阻拦。在这片鱼龙混杂、奉行着最原始丛林法则的巷弄里,冷漠是最高效的护身符。每个人都缩回了自己的领地或阴影里,目光随着叶辰的身影移动片刻,然后又迅速移开,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叶辰对这些目光视若无睹。他眼神平静地扫过那些标着模糊门牌号的砖墙,或者一些卷帘门上用油漆歪歪扭扭写的店铺名字——“丽丽发廊”、“张记小炒”、“老王五金”……
终于,他在一片更加拥挤、环境也相对更糟的区域停下脚步。一栋只有三层的陈旧红砖小楼,被两边更高更破的建筑挤在中间,像是发育不良的侏儒。楼的入口很窄,一个逼仄的楼梯口藏在一家挂着“正宗重庆麻辣烫”、此刻却卷着铁皮门只留了一道狭小口子供人通行的小店侧面。小店门口上方用两根生锈的铁管歪歪斜斜地支撑着一块斑驳的木牌,上面用粗劣的红漆写着几个字:福来公寓。
没有招牌灯箱,只有楼梯口墙壁上悬挂着一盏功率极低的白炽灯泡,投下昏黄且摇曳的光晕。灯光边缘勉强照亮楼梯入口,里面则是一团更深的黑暗。灯泡下方,坐着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盘腿坐在一张破旧得露出海绵芯的折叠小马扎上。身材有些臃肿,穿着一件洗得看不出原色的宽大背心,一条同样松松垮垮的土黄色大裤衩。手里拿着一把塑料大蒲扇,有气无力地扇着,偶尔驱赶一下围着灯泡乱撞的小飞虫。她染着劣质的黄发,发根处长出了大片油腻的黑发。脸上涂抹着厚厚的、与皮肤底色格格不入的廉价粉底和鲜红唇膏,试图掩饰岁月和操劳刻下的痕迹,但厚重的粉底在额角鬓边已经有些浮粉斑驳。
她眼皮耷拉着,看着前面,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只是当叶辰的身影完全笼罩住那点可怜的灯光时,她才慢慢地、仿佛被劣质发条驱动着抬起眼皮。
那双在厚粉下显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慢悠悠地从叶辰穿着作战靴的脚开始往上打量。沾满泥泞、干涸血渍的迷彩裤腿,脏污的迷彩外套,肩上扛着的不省人事的“东西”,臂弯夹着的被帆布包裹的长盒子,还有那张年轻却透着难以言喻疲惫和冷硬的、沾着些许风尘的脸。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他身后那个巨大沉重的背囊上,浑浊的眼底似乎动了一下。
“靓仔,租房啊?”女人开了口,声音带着某种旧沙发弹簧松垮后的沙哑,透着一股懒洋洋又精明的味道。嘴里叼着半截快要烧到滤嘴的烟头,随着嘴唇动作上下抖动,烟灰簌簌落下。
“嗯。”叶辰只应了一个字,声音低沉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之前打过电话,姓叶。有房空着?”
包租婆——显然是她——慢吞吞地又吸了一口那截短得可怜的烟屁股,然后把烟蒂随手弹到旁边被污垢覆盖、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墙角旮旯里。火星闪了一下,很快熄灭在潮湿的黑暗中。
“电话…哦,是你啊……”她像是终于想起来了,目光再次扫过叶辰肩上扛着的“人”,浑浊的眼珠在他满身的污迹上停留片刻,又在那包裹着的盒子上晃了一下,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不知是嘲弄还是纯粹的面部肌肉抽动,随即很快又恢复了那种冷漠的懒散。
“三楼,”她慢悠悠地开口,肥胖的手指随意往那黑黢黢的楼梯口戳了一下,“楼梯顶头,右手边那个单间。没窗……呃…”她停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多看了两眼那个昏迷的人,“…你朋友…这模样…能上去?”
“能。”叶辰的回答依旧简短,没有丝毫犹豫。
包租婆眼皮又耷拉下去,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也没兴趣深究。她从屁股底下那个塑料凳子的缝隙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布满油污、坑坑洼洼的铜钥匙,黄铜表面都有些发黑了。她看也没看,手腕一抖,那钥匙就带着一股汗渍混合机油的味道飞了过来。
钥匙分量不轻,轨迹也略显刁钻,带着一丝试探的意味,直奔叶辰肩膀而来,似乎想看看这个扛着个“麻烦”的家伙会不会手忙脚乱。
叶辰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夹着黑盒子的那只手指向闪电般的一探,准确地钳住了飞来的钥匙。动作精准、干净,不带一丝多余力量。钥匙落在他粗糙却稳健的指间。
没再多说一个字,叶辰一手捏着钥匙,一手托住肩上昏迷伤员的腿弯,避免他下滑,肩头顶着那人沉重的身体,臂弯稳稳夹着那个帆布长盒,后背还背着巨大的背囊,像一座移动的小山,沉默而稳定地转身,一头扎进了那昏暗狭窄、几乎只能容一人通行的楼梯。
楼梯又窄又陡,脚下的水泥台阶早已被磨损得坑坑洼洼,边缘布满黑色油污。墙壁上满是各种涂鸦、刻痕和黑乎乎的手印、油渍。转角处堆放着废弃的纸箱、破塑料瓶等杂物。空气污浊憋闷,飘散着灰尘、霉菌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馊臭味。感应灯随着叶辰的脚步声一层层亮起又熄灭,光线昏黄惨淡,只能勉强照亮脚下几寸。
脚步声在逼仄的空间里格外沉重。叶辰的身躯在如此狭小的空间里移动却异常灵活,他没有触碰那些肮脏的墙壁,在转角也没有被杂物绊到一丝一毫。只有肩膀上那伤员毫无知觉的身体随着步伐晃动发出的细微摩擦声。
三楼。楼梯口更小。顶头只有两扇门。一扇在左,一扇在右。右手边那扇深棕色的木门,油漆斑驳脱落得厉害,露出里面灰白色的劣质木头纹理。
叶辰走到门口,掏出钥匙插进那个同样布满油污的锁孔。轻轻一拧,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灰尘、木头腐朽和潮湿霉变气味的浊流扑面而来。像是被尘封多年、早已被遗忘的角落终于被打开了一道缝隙。
他推门而入。空间不大,一目了然。
几乎算不得一个房间。更像一个稍微方正点的储藏室改造的鸽子笼。墙壁是裸露出水泥砂浆的斑驳墙面,泛着潮湿的霉绿色。没有窗户,唯一的通风来源是对面墙上一个装着锈迹斑斑铁丝网、连巴掌都伸不出去的气窗。天花板上吊着一个光秃秃的灯泡,拉着一根同样布满灰尘的尼龙绳开关。光秃秃的水泥地,中间铺着一块早已看不出花纹、同样污迹斑斑的廉价塑料地垫。
房间唯一的“家具”是靠墙的一张老式双层铁架床。铁架红漆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暗红的铁锈色,一些位置还用粗铁丝或布条捆绑加固过,透着一股穷途末路的气息。上层空着,下层铺着一张同样磨损褪色的劣质军绿色薄垫子,没有枕头被子。床脚丢着一个瘪了一半、裂了缝的红色塑料水桶。
狭小、潮湿、肮脏、压抑。这就是全部。
这就是他在奉天的巢穴。
叶辰站在门口,仿佛对这环境没有丝毫意外。他迅速扫视一圈,确认没有任何异常后,反手关上了那扇薄得像纸板的破门。老旧的门轴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
狭小空间内的气味更加滞涩难闻。他把肩上扛着的黑衣人像卸一件包裹一样,放在了那张散发着霉味的薄垫子上,发出轻微的“噗通”一声。那伤员依旧没有半点反应,只是随着动作,胸口和手臂上几处被雨水泡得发白泛肿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暗红的液体。他把那个用帆布包裹的金属盒子随手扔在伤者脚边的塑料地垫上,发出沉重的闷响。
沉重的军用背囊被卸下,靠墙立在门边的角落。叶辰自己则坐在了房间内唯一还能坐下的地方——床对面的冰冷水泥地面上。地面冰凉潮湿的气息隔着裤子瞬间传来。他后背靠在粗糙、带着刺手颗粒感的墙壁上,发出一声极其细微、仿佛叹息般的吐纳。高强度神经紧绷后的疲惫如同海啸后的退潮,露出下方千疮百孔的沙滩。但他依旧如同铁铸般端坐,头微微后仰,抵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
没有开灯。整个房间沉浸在门缝里透入的一线微弱天光和一片浓稠的黑暗之中。铁床上那个伤员粗重而艰难的喘息声、还有那若有若无渗血的伤口散发的极其微弱的腥甜气息,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生命活动。
黑暗,寂静。
仿佛刚才在机场入口那场血腥、暴烈、超越常人理解的冲突从未发生。他只是这暗巷深处,一个随处可见的、带着一身麻烦的穷租客。一个无名之辈。
时间在凝滞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汗水混合着外面的污渍在叶辰的脸上干涸,留下紧绷不适的痕迹。他依旧靠墙坐着,像一尊沉寂的石像。直到腹中传来一阵极其细微、但清晰的空洞感,如同遥远的呼唤,才让他再次睁开眼。
黑暗依旧笼罩,只有对面床上那伤员偶尔无意识抽搐发出的微弱响动。
该弄点东西了。
叶辰站起身,动作没有发出丝毫声响。他没有开灯,也没有去看床上那个不知能否熬到天亮的伤员。只是走到墙角的背囊边,蹲下身,伸手在里面摸索着。
片刻之后,他站起身。身上的迷彩外套已经被脱下,随手扔在了那个脏兮兮的塑料地垫上。身上只剩下一件同样洗得发白、被汗渍浸透得深一块浅一块的灰色旧T恤,紧紧包裹着他坚实宽阔的上半身轮廓。他手里多了一些东西:几张颜色暗淡、边缘甚至有些磨损褶皱的百元人民币——这是他在国外某个混乱城市的角落,用一枚品相不佳、但足够让金铺老板眼冒金光的古董金币置换回来的“Z币零用”,面额最大的几张;还有一个几乎磨平了数字的小巧防水打火机。
钱塞进同样老旧得发硬的卡其色战术裤口袋里。他走到门边,拧动那冰凉油滑的门把手。
老旧的铁皮门轴再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在沉寂的房间里显得异常响亮。
叶辰闪身而出,轻轻带上了门。将那片充斥着伤者濒死气息的黑暗隔绝在身后。
楼道里腐朽沉闷的气息立刻被外面更浓烈嘈杂的市井气息取代。劣质的饭菜油烟味、下水道的馊臭、垃圾堆里发酵的酸腐……混杂着大排档的喧闹、劣质音响刺耳的鼓点、路边摊的煎炸声响和隐隐约约的争执声。
福来巷的夜生活似乎才真正开始。
他顺着狭窄陡峭的楼梯下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但立刻被巷子里更巨大的声浪淹没。
巷口昏黄的路灯下,空气燥热粘滞。穿着背心短裤、踩着一双黑色塑胶人字拖的叶辰,沉默地混入稀疏蠕动的人流中。他的穿着和神态与这里的环境仿佛原本就融为一体——一个高大、沉默、有些落魄但似乎有些力气、正为生计奔波的男人。没人会多看他第二眼。
他循着空气中最浓烈的炒菜油烟味和一种廉价的油脂香味,走到离福来公寓不远的一个十字岔口旁。这里灯光更亮一些,人行道上被各种移动摊位和小型露天排档占据。
一个用木板车改装的、顶上撑着一大块破旧油布的铁皮摊子格外醒目。摊子正对着路口,后面支着一口巨大的黝黑铁锅,炉火在煤气罐的鼓动下烧得通红。一个系着污渍斑斑围裙的胖子摊主正用一只长柄铁勺子敲打着锅边,油点子噼啪四溅。锅里翻滚着一种混杂了各种内脏、下水、廉价肉沫、青菜和大量廉价辣椒油的浑浊糊状物。空气里弥漫着强刺激性的辣味、味精味和一股肉类过度加热后的沉油腻味。
“炒饭炒面!盖饭盖面!八块一份!十块加肉!”摊主沙哑着嗓子吆喝,不时抹一把脸上的油汗。
摊子前支了两张低矮的劣质塑料小方桌,围坐着几个光着膀子、喝着廉价啤酒的男人,吃得满头大汗。油光锃亮的桌子上堆满了油腻的劣质一次性碗筷和擦过的脏纸巾。
叶辰走到摊子前。没看菜单,也无需询问。
“炒面,最便宜的。”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情绪。
“八块!”摊主大声重复,手里的大勺子在锅里搅动得更勤快了,油花四溅,“打包?”
“嗯。”
摊主瞥了一眼这个高大的年轻人,没再多话。抄起一个纸盘子,从旁边堆叠的粗糙碱水面里抓了一大把油腻发黄的面条丢进锅里,又舀了一勺那浑浊的糊状物盖上去,开始用猛火颠锅翻炒。刺鼻的油烟升腾而起。
叶辰站在油烟与噪音里,沉默地等待着。目光平静地扫过周围。
离铁皮摊子几步开外,一个被遗弃在墙角的破旧公用电话亭旁边,竖着一台布满油腻污垢、部分外壳已裂开的自动售货机。里面大部分格子是空的,只有最下面两层还有几瓶透明塑料瓶的矿泉水(标签发黄)、几罐褪色包装的廉价碳酸饮料孤零零地立着。
他掏出那几张纸币中最小的一张十元,塞进自动售货机那同样油腻发黄的投币口。机器内部发出吃力的嘎吱声和轴承摩擦声。他选了最便宜、包装最简陋的塑料瓶水。哐当一声!机器下方出货口滚落出一瓶包装磨损、瓶身有些变形的水。同时,退币口叮铃哐啷掉出两枚一元硬币。
叶辰拿起冰凉微润的水瓶,又弯腰捡起那两枚沾着不知名油污的硬币,握在手心。硬币冰冷的触感传来。
旁边摊位上传来几声哄笑和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