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暴雨涤荡了朝歌的燥热与尘嚣,却洗不净宫闱深处弥漫的阴霾和地上新淤的泥泞。鹿台东南方校场高地上,那株百年桑神木的残骸焦黑扭曲,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问号戳向灰蒙蒙的天空,无声诉说着三日前那场惊破朝野的雷霆。焦糊的气息混合着雨后泥土的腥气,丝丝缕缕地飘散,固执地钻入每一个经过者的鼻腔,提醒着那场颠覆认知的“神迹”与神权的崩塌。
鹿台深宫,九间殿内。
气氛沉闷得如同暴雨前的低气压。帝辛高踞王座,冕旒垂下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殿内光线晦暗,巨大的铜灯树只点燃了寥寥几盏,昏黄的光晕在冰冷的地砖上投下摇曳不安的影子。雨水顺着高耸的殿檐淅沥而下,在殿外空旷的广场上汇聚成细小的溪流,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
阶下,比干肃立着,依旧是一身庄重的玄色祭服,宽袖垂落,纹丝不动。只是那惯常悲悯肃穆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难以驱散的灰败。他的眼袋更深了,眼神深处残留着尚未褪尽的惊悸和一种信仰根基被强行撬动后的茫然。三日前神木在他眼前被天雷劈碎燃烧的景象,如同梦魇般反复撕扯着他。他强撑着神权的威仪,试图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比平日更显苍白的嘴唇,泄露了他内心的风暴。
“……苏妃引雷破谶,天降甘霖,解黎庶于倒悬,此乃…此乃大王洪福,上苍垂怜。”比干的声音响起,努力维持着惯有的平稳腔调,但说到“引雷破谶”四个字时,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一丝微不可闻的艰涩泄露出来。他微微垂首,避开了王座上投下的、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锐利目光。“然,雷霆示警,桑神焚毁,亦昭示…昭示天心难测,不可不深省自躬。祈雨之事,已证苏妃…心诚。”他终究没能说出“清白”二字,只用了“心诚”这个模棱两可的词语。
帝辛的指尖在王座冰冷的青铜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这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敲在比干的心上,也敲在殿内侍立如泥塑木雕的宫人甲士心上。他没有立刻回应比干这近乎认输的“陈情”,只是透过冕旒垂下的玉藻缝隙,冷冷地审视着阶下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以神意代言人自居的叔父。那目光,带着一种重新评估猎物价值般的冰冷和审视。
比干感到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得他脊背发寒。他强撑着,继续道:“值此天象初定,万物复苏之际,四方来朝,正宜宣示我大商威德,安抚…安抚惶惑之民心。老臣以为,当重启四方馆驿,盛情款待诸邦来使,彰显王化……”
“报——!”
一声急促尖锐的通传声,如同利刃般刺破了殿内压抑的僵持。一名身披湿漉漉皮甲的传令兵,不顾殿前卫士的阻拦,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入九间殿,扑倒在冰冷的殿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声音嘶哑,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惊惶:
“启禀大王!鬼…鬼方使团!已至朝歌南门之外!”
“鬼方?”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块,瞬间在殿内激起了涟漪。侍立的宫人下意识地交换着惊恐的眼神。鬼方,西北苦寒之地的凶悍游牧,豺狼之性,贪婪无度。他们的使团,与其说是来朝贡,不如说是来敲诈、来窥探虚实!
帝辛敲击扶手的手指猛地顿住。冕旒下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刺向阶下的传令兵:“多少人?所为何来?”
“回…回大王!”传令兵头埋得更低,声音发颤,“使团规模逾百!皆是精壮剽悍之士!为首者乃鬼方左贤王之子,狼鹫!他们…他们驱赶着数十辆大车,车上覆盖毡毯,沉重异常!声称…声称带来了西极的珍宝盐块和稀有的‘白锡’矿石,要…要求面见大王,换取我大商的…青铜礼器与兵戈!”“白锡”二字,被他念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
青铜!兵戈!
殿内瞬间死寂,连雨声都仿佛被隔绝在外。
比干灰败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异样的波动,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像是惊惧,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帝辛则缓缓坐直了身体,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威压从他身上弥漫开来,充斥了整个九间殿。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声音不高,却带着金铁撞击般的铿锵:
“好一个鬼方!盐块?白锡?觊觎我大商命脉之器!传寡人令:开南门,迎‘贵客’!寡人倒要看看,这头西北的恶狼,这次想叼走什么!”
朝歌南门轰然洞开,沉重的门轴发出刺耳的**。泥泞的道路被新铺的黄土勉强覆盖,依旧泥泞不堪。城门外,一支彪悍的队伍如同凝固的黑色铁流,矗立在雨后的湿冷空气中。
为首的骑士,正是鬼方左贤王之子,狼鹫。他身形异常高大魁梧,几乎比身边最健壮的护卫还要高出一头,赤裸着古铜色、布满伤疤的上身,只披着一件厚重的、沾染着泥点和风沙的黑色狼皮大氅。粗硬的头发如同鬃毛般虬结,用几根不知名兽骨随意束在脑后,露出一张棱角分明、充满野性力量的脸庞。一道狰狞的刀疤斜斜划过他左边眉骨,几乎将眉毛劈开,使得那只深陷的眼窝里,棕黄色的瞳孔如同野兽般闪烁着残忍、狡黠与毫不掩饰的贪婪光芒。他胯下是一匹同样高大神骏的黑色战马,马颈上挂着一串用狼牙和人指骨穿成的项饰,随着马匹不安的踏动发出令人牙酸的轻响。
他身后,是百余名鬼方武士。他们大多赤裸上身或仅着简陋皮甲,露出虬结的肌肉和同样遍布的疤痕。眼神凶悍,带着狼群环伺猎物般的冷漠与嗜血。沉重的青铜弯刀挂在腰间,粗大的骨朵或沉重的石锤背在身后。队伍中间,数十辆由犍牛拖曳的大车覆盖着厚厚的、肮脏的毡毯,车轮深深陷入泥泞之中,留下清晰而沉重的辙痕。
当朝歌巍峨的城墙和洞开的城门映入眼帘时,狼鹫嘴角咧开一个带着血腥气的笑容,露出一口森白尖利的牙齿。他猛地一夹马腹,黑色战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他勒住缰绳,战马前蹄重重踏在泥泞的黄土上,溅起大片污浊的泥浆!
“呜嗷——!”
狼鹫仰起头,喉咙里发出一声凄厉悠长、完全不似人声的狼嗥!这嗥叫声在雨后空旷的原野上远远传开,充满了挑衅、宣告和一种原始的野蛮力量!他身后的百名鬼方武士如同得到了信号,齐齐拔出腰间的弯刀,高高举起,刀锋在晦暗的天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芒,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如同群狼应和的咆哮:
“嗷——呜——!”
声浪滚滚,带着刺骨的杀伐之气,瞬间冲散了朝歌城门的肃穆,也狠狠砸在城头守军和前来迎接的商朝礼官心头!不少文弱的礼官脸色煞白,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若非有甲士护卫,几乎要瘫软在地。这根本不是使团入城的礼节,这是赤裸裸的武力示威!是饿狼在猎物门前磨牙的嚎叫!
迎接的商朝礼官强撑着几乎要瘫软的腿,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发颤地高呼着迎宾的颂词。然而,狼鹫只是轻蔑地用那双棕黄色的兽瞳扫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只碍事的蝼蚁。他猛地一挥手,鬼方的队伍如同开闸的黑色洪流,无视了商朝礼官的存在,无视了铺设的黄土道路,马蹄和车轮肆意践踏着泥泞,带着一身蛮横的腥风,轰然涌入朝歌南门!
泥点飞溅,污了礼官们华美的袍服,也污了朝歌象征王权的门楣。狼鹫一马当先,狼皮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贪婪而放肆的目光,如同舔舐猎物般,扫视着这座传说中富庶无比的东方雄城,最终,落向了鹿台那高耸入云的轮廓方向,眼底深处,是毫不掩饰的掠夺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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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台,观星阁。
这里地势极高,视野开阔,能将朝歌南门附近的情景尽收眼底。姬娆凭栏而立,一身素净的月白深衣,在雨后微凉的晚风中衣袂轻拂。她脸上带着大病初愈般的淡淡倦意,眼睑下有一抹不易察觉的青影,那是引雷祈雨耗尽心力的后遗症尚未完全消退。但她的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如同淬过寒冰的匕首,穿透了空间的距离,牢牢锁定了南门处那支蛮横闯入的黑色洪流,锁定了为首那个如同人形凶兽般的狼鹫。
“看到了吗?春禾。”姬娆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冷冽的嘲意,“那不是来使,那是闯进羊圈的狼群。披着贡品的外衣,獠牙却对准了羊圈主人的咽喉。”
侍立在她身后的女人奴隶春禾,脸色比姬娆更显苍白,她努力踮起脚尖,看着南门方向那嚣张跋扈的鬼方队伍,小拳头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娘娘,他们…他们太无礼了!那狼嗥…简直像在宣战!”
“宣战?不,”姬娆微微摇头,目光转向狼鹫队伍中那些覆盖着厚毡、车轮深陷泥泞的大车,“那是掩饰贪婪的鼓噪。真正的杀机,藏在那些车里。”她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盐块沉重,却松散。白锡矿石更非这般密度。你再看那些车辙印,入泥之深,远超寻常重物,且轮毂受力均匀,分明是…整块金属锭!”
春禾倒吸一口凉气:“整块金属?娘娘是说…他们谎报货物?”
“谎报是必然的。但重点在于,他们要换什么?”姬娆的目光转向鹿台下方,通往四方馆驿的道路。在那里,她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微子启,正与几位身着华服、气度雍容的朝歌大贵族(皆是老牌世家的族长),面带温润得体的笑容,似在“偶遇”鬼方使团。他们交谈着,姿态优雅,与狼鹫那野蛮剽悍的姿态形成鲜明对比,却又隐隐透出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青铜礼器?兵戈?呵,鬼方要这些做什么?他们是马背上的狼群,抢掠才是本能。这些笨重的礼器和需要大量后勤支持的兵戈,对他们而言,远不如一把锋利的弯刀实用。”
春禾顺着姬娆的目光看去,也看到了微子启等人,眉头紧紧皱起:“公子启他们…怎么会和那些蛮子在一起?还笑得那么…”
“那么‘亲切’?”姬娆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因为他们闻到血腥味了。鬼方是刀,而他们,是握着刀柄的手。真正想要青铜的,是这些藏在朝歌锦绣华服下的…蠹虫!”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令人作呕的“和谐”场面,“春禾,备简牍笔墨,还有…去工坊取一小块纯锡锭来,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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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方馆驿内,灯火通明,一场充满异域风情却也暗流汹涌的夜宴正在举行。巨大的青铜鼎中烹煮着整只的羔羊,油脂滴落炭火,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弥漫。浓烈的、带着膻味的马奶酒在粗陶碗中晃荡。鬼方武士们围坐火塘边,撕扯着烤熟的肉块,大声喧哗,用姬娆听不懂的蛮语呼喝着,粗鲁而狂放。舞姬们穿着薄纱,在中央的空地上旋转起舞,却难以吸引这些野蛮人更多的目光,他们的眼神更多地流连在侍者手中捧着的、那些造型精美的商朝青铜酒器上,闪烁着贪婪的光。
宴会主位,帝辛高坐,冕旒威严。狼鹫坐在他右下首的贵宾席,依旧是那副大大咧咧、肆无忌惮的模样,甚至将一只沾满油腻的脚蹬在了面前的食案边缘。他一手抓着一条烤羊腿,大口撕咬着,油脂顺着嘴角流下,另一只手则毫不客气地抓起案上一个镶嵌着绿松石的精致青铜酒樽,仰头灌了一大口,随即又嫌恶地皱起眉,将口中酒液“噗”地一声吐在地上:
“呸!淡出鸟来!比马尿还不如!”他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抹嘴,棕黄色的兽瞳带着挑衅,斜睨着上首的帝辛,“商王!我们鬼方的勇士,只喝最烈的酒!下次,给我们换你们这里最野的酒!还有这些花里胡哨的玩意儿,”他晃了晃手中的青铜酒樽,“中看不中用!我们带来了上好的盐块和‘白锡’矿石!足够堆满你们的仓库!我们要换的,是真正的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