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宗后山,寒潭。
墨云旋涡已彻底消散,露出灰蒙蒙、了无生气的天穹,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抹去了所有色彩。几缕惨淡的天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吝啬地洒在狼藉的潭边,映照着一地破碎的山河。
水浪退去,留下满目疮痍。原本嶙峋的怪石或被碾为齑粉,或歪斜地深陷在翻起的、散发着浓重土腥和水腥味的淤泥里。几株虬劲的老松拦腰折断,断裂处惨白刺目,粗壮的根系如同垂死巨兽的爪牙,无力地裸露在浑浊的泥水中。靠近寒潭的岩岸被硬生生削去了一层,裸露出下面深色的、湿滑的岩体,如同被剥去了皮肤的筋肉。冰冷的潭水恢复了万载死寂的墨绿深沉,水面漂浮着断枝碎叶,偶尔翻起一个浑浊的水泡,发出“啵”的一声轻响,更添几分死寂。空气里弥漫着淤泥的土腥、草木腐烂的酸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源自潭水深处的、令人心悸的极寒气息。
七道身影,如同七尊刚从泥潭里捞出来的石像,默然立在寒潭边缘这片劫后废墟之上。正是逍遥宗的七位太上祖师。玄诚祖师居中,玄青色道袍前襟那片被月白光晕净化过、却依旧清晰可见的巨大湿痕,在灰白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淡淡的奶酸味顽强地萦绕在他周身,如同一个无形的、耻辱的标签。他面沉似水,下颌紧绷,那三缕被揪得凌乱的长须无风自动,微微颤抖,泄露着主人内心翻腾的滔天怒意和竭力维持的平静。他深邃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墨绿色的、深不见底的潭水,仿佛要穿透万古寒渊,揪出那条该死的孽畜龙,再把它尾巴上那个小祸胎揪出来,狠狠打一顿屁股!
赤阳真人站在玄诚祖师身侧稍后,一张赤红脸膛憋成了酱紫色,如同烧红的烙铁。他铜铃般的巨眼死死盯着玄诚祖师胸前那片湿痕,眼角肌肉疯狂抽搐,腮帮子鼓动,喉结上下滚动,仿佛吞咽着无数个即将喷薄而出的狂笑。好几次,那笑声已经冲到了喉咙口,化作一声短促而怪异的“噗嗤”或“吭哧”,又被他用蒲扇般的大手死死捂住嘴巴,强行摁了回去。离火焚天剑被他紧紧攥在手里,剑柄上的离火纹路明灭不定,仿佛主人那无处发泄的憋闷和幸灾乐祸正通过剑柄疯狂传递。
清风子祖师则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老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生无可恋”。他佝偻着腰,一双枯瘦的手在沾满泥水的宽大道袍上反复摸索着,嘴里不停地、如同魔怔般念叨着:“我的拂尘…我的千年温玉拂尘啊…那可是千年温玉心雕琢的杆子,北冥寒蚕丝炼制的尘尾…老伙计…你跟了我三千年…三千年啊…”他浑浊的老眼在泥泞的地面和浑浊的潭水里来回逡巡,眼神空洞,仿佛那柄失落的拂尘就是他半条命根子。
紫霄真人周身紫色电弧无声缭绕,劈啪作响,映得他本就冷峻的脸庞更加阴沉,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盯着幽深潭水的眼神锐利如刀。玉衡祖师足下那朵素白莲台光华黯淡,沾染了不少泥点,他沉默地捻动着腕上一串温润的玉珠,眼神复杂,似在推演天机。枯木祖师气息沉凝如古木扎根,枯树皮般的老脸上看不出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灵韵祖师周身仙音彻底沉寂,七彩霞光内敛,美眸望着潭水深处,黛眉微蹙,充满了后怕和深深的疑虑。
寒风吹过,卷起几片残叶,打着旋儿落在浑浊的泥水里,发出细微的声响。除此之外,只有清风子祖师那如同招魂般的碎碎念在死寂中飘荡:“…三千年…老伙计…你掉哪了…掉哪了啊…”
这碎碎念如同魔音,终于彻底点燃了玄诚祖师强压的怒火!
“够了!”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闷雷滚过的低吼,猛地从玄诚祖师喉咙里炸响!他豁然转身,玄青色道袍下摆带起一片泥浆,凌厉的目光如同两柄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絮絮叨叨的清风子,“一柄拂尘!丢了便丢了!哭丧着脸,成何体统!堂堂太上祖师,如此失仪,与那凡间丢了心爱拨浪鼓的垂髫小儿何异?!”
清风子祖师被他吼得浑身一哆嗦,老脸上的悲戚瞬间凝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嘴唇翕动了几下,终究没敢再出声,只是那眼神更加哀怨,如同被主人呵斥的老狗。
玄诚祖师胸膛剧烈起伏,胸前那片湿痕随之晃动,奶酸味似乎更浓郁了些。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羞怒,目光扫过其余几位同样面色不佳的师弟师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凝和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找!”
“都给老夫找!”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小东西…不,把任何可疑之物,给老夫找出来!”他终究还是把“小祸胎”咽了回去,临时改成了“可疑之物”,但语气中的咬牙切齿谁都听得出来,“尤其是清风!你那双招子给老夫放亮点!除了你的拂尘,那婴孩身上可有遗留?那玄龙身上可有异常?潭边可有异宝气息?!找!找不到你那劳什子拂尘,老夫罚你去思过崖面壁三百年!”
最后一句,带着赤裸裸的迁怒和威胁。清风子祖师老脸一苦,却不敢反驳,只能哭丧着脸,更加卖力地用他那双浑浊的老眼在泥泞中逡巡起来,嘴里无声地念叨着:“老伙计…师兄发火了…你再不出来…老道我就要去思过崖啃石头了…”
赤阳真人终于找到了宣泄口,不再憋笑,粗声粗气地应道:“师兄说得对!找!必须找!那小祸胎来得蹊跷,定有古怪!说不定就掉下了什么宝贝!”他眼中凶光一闪,手中离火焚天剑“铮”地发出一声清鸣,剑身赤红,离火符文流转,“老夫先给这寒潭松松筋骨!”说罢,也不等旁人反应,阔剑猛地朝下方浑浊的潭水狠狠一劈!
“轰——!”
一道凝练的赤金色离火剑罡脱剑而出,如同咆哮的火龙,带着焚山煮海的恐怖高温,狠狠斩入墨绿色的潭水之中!
嗤——!!!
刺耳的白汽蒸腾声瞬间爆发!冰冷的潭水与炽热的离火剑罡猛烈碰撞,大片大片墨绿色的潭水被瞬间蒸发成惨白色的浓雾,翻滚着冲向天空!剑罡所过之处,潭水如同被无形巨刃劈开,形成一道数十丈长的、深可见底的真空沟壑!沟壑两侧,潭水翻滚沸腾,无数被惊扰的、奇形怪状的寒潭水族在炽热与冰寒的交界处疯狂挣扎、翻腾,旋即又被恐怖的高温瞬间烤熟、汽化!
赤阳真人这一剑,如同点燃了导火索。其余几位祖师也纷纷动手,各展神通,将憋了一肚子的惊疑、后怕、还有对那条孽畜龙和那小祸胎的邪火,尽数倾泻在这片狼藉的潭边!
“风来!”清风子祖师也顾不上找拂尘了,枯瘦的双手猛地一扬!平地陡然卷起数道狂暴的青色罡风!罡风如同无形的巨大扫帚,带着刺耳的呼啸,狠狠刮过岸边堆积的淤泥和碎石断木!淤泥被大片大片掀起、甩飞,露出下面被掩埋的湿滑岩层和扭曲的树根。碎石断木如同狂风中的落叶,被卷上半空,又噼里啪啦地砸落远处,声势惊人。
紫霄真人面沉如水,右手并指如剑,朝着潭边一处淤泥深厚之地猛地一点!指尖紫电缭绕!
“掌心雷!破!”
轰隆!
一道粗如水桶、刺目欲目的紫色雷霆自他指尖炸裂而出,如同九天雷罚降临!狂暴的雷光狠狠轰击在那片淤泥之上!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泥浆、碎石、混杂着被电成焦炭的水草和鱼虾残骸,如同喷发的火山灰,冲天而起数十丈高!原地留下一个焦黑冒烟、深达数丈的巨坑!坑底裸露出深色的、被雷霆烤得干硬的岩层。
玉衡祖师足下莲台光华流转,朵朵素白莲花虚影凭空绽放,又无声湮灭。一股奇异的震荡波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如同无形的涟漪扫过潭边每一寸土地和水面。所过之处,淤泥下的岩石发出细微的嗡鸣,水波荡漾开奇特的纹路。他在探查地脉与水脉的异常波动。
枯木祖师则显得最为“温和”。他伸出枯瘦如老树根的手指,朝着潭边几处倒伏的草木轻轻一点。指尖绿芒一闪,那些早已失去生机的断木残枝,竟如同被注入了奇异的生命力,开始极其缓慢地蠕动、变形,如同最忠实的猎犬,在泥泞中“嗅探”着,将深埋的碎石、异物一点一点拱出地面。
灵韵祖师没有直接动手破坏,她悬浮在潭水上方数丈处,双眸紧闭。纤纤玉指在身前虚抱,如同抚弄无形的琴弦。一道道肉眼可见的、七彩霞光构成的音波涟漪,如同最精密的探测法阵,无声无息地扫过下方浑浊的潭水和狼藉的岸边。霞光过处,水面泛起细密的七彩光点,泥浆中隐藏的细微灵力波动无所遁形。
一时间,寒潭边缘这片小小的区域,如同被投入了滚烫油锅!罡风呼啸,烈焰焚水,雷霆轰鸣,地动山摇,草木疯长,仙音缭绕!狂暴的能量乱流混杂着泥浆水汽、草木碎屑、烤焦的鱼虾腥味,形成一片混沌的、末日般的景象。几位祖师各显神通,将这片禁地边缘折腾得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玄诚祖师没有亲自下场“挖掘”,他背负双手,依旧面沉如水地站在稍远处一块相对干净些的巨石上。玄青色道袍在混乱的气流中微微拂动,胸前那片湿痕和淡淡的奶酸味如同无形的嘲讽,时刻刺激着他的神经。他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锐利地扫视着被师弟师妹们翻腾得一片狼藉的现场,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的灵力波动。那紧抿的嘴角和微微跳动的太阳穴,显示着他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清风!左边那片烂泥!给老夫刮干净!”
“赤阳!火收着点!你想把寒潭煮干吗?!”
“紫霄!掌心雷往深了轰!那孽畜的巢穴定在潭底深处!”
玄诚祖师不时发出低沉而急促的指令,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需要找到点什么!任何一点线索!那婴孩的来历,那玄龙的底细,那道月白光华的奥秘…或者…至少找回清风那该死的拂尘,堵上他那张碎碎念的嘴!否则,今日这奇耻大辱,这憋屈邪火,实在无处宣泄!
就在这混乱不堪、如同群魔乱舞的挖掘现场——
“轰隆!!”
紫霄真人又是一记刚猛无俦的掌心雷,狠狠轰在靠近潭水边缘、一处堆积了大量湿滑淤泥和碎裂岩石的洼地里!这一记雷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刺目的紫光几乎照亮了半边灰暗的天空!震耳欲聋的爆鸣声中,泥浆混合着碎石如同喷泉般冲天而起!
无数淤泥碎石如同暴雨般噼里啪啦砸落下来,溅得周围几位祖师身上都沾了不少泥点。赤阳真人正挥剑蒸腾一片水域,被兜头盖脸淋了一身腥臭泥浆,气得破口大骂:“紫霄!你他娘的瞄准点!!”清风子祖师更是被一块飞溅的碎石砸中了脚面,疼得“哎呦”一声,抱着脚原地跳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片混乱的泥石雨中——
一道温润柔和、却又坚韧无比的莹白色光华,如同淤泥中绽放的绝世明珠,猛地从那被掌心雷炸开的深坑底部迸射而出!
那光华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它似乎包裹着一个小小的物件,在漫天泥浆碎石中划过一道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弧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