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姬南面如金纸,气息微弱地靠在软榻上,望向坐在床榻边的姬无方。
姬无方眉头拧成了疙瘩:“怎么回事?”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姬南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虚弱的、带着点无赖的笑:“怎么看出来的?我觉得我装得挺像那么回事啊。”
“像?像的我差点当场给你收尸!”姬无方没好气地低吼。
“说说,哪里露馅了?下次我改进改进。”姬南似乎来了点精神,追问道。
姬无方闷坐片刻,才沉声道:“你向来图省事,嫌影响行动,除了一件嘉鱼软甲贴身穿着,从不屑多套一层内甲。今日倒好,里里外外足足三层!脖子上、手腕上那些平时不见影儿的防御法器也一股脑全挂上了,摆明了知道有事发生……”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姬南,“……还有,你平日行事低调,今日出门前,却特意在大门口跟好几个人高声宣告你要外出,申时必归。我当时只觉得你莫名嘚瑟,现在想来,根本就是故意放风!”
姬南闻言,下意识地抚上胸口,顿时疼得龇牙咧嘴,哀声道:“就这样层层防护,也差点交代了!谁知道刺客里还藏了个神满境的老怪物!三层软甲全给劈开了,护身法器碎了一地!娘的,现在摸一下还钻心地疼!”
他等了等,见姬无方只是冷冷盯着他,并无安慰之意,只好悻悻然继续道:“咳……知道瞒不过你,所以也没真打算瞒你。这场刺杀,我早已知晓。时间,是我选的;消息,是我特意透给他们听的。”
姬无方沉默不语,目光如刀,等着下文。
姬南收敛了玩笑神色,声音低沉了几分:“……是黄夷族的相柳炎和畎夷族的阿林保,想送我上路。这心思,从我坐上这巫觋之位起,他们就有了。只是大战之后,才终于下定决心动手……”
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我们都小瞧了巫女老人家对九黎部那根深蒂固的掌控力。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竟能于无声无息间,从最细微处推动整个部族的运转。只怕每个族长、长老身边最亲近的心腹里,都有对她死心塌地的耳目……”
“……早在相柳炎和阿林保第一次密谋此事时,巫女便已知情。而他们派去招募刺客的‘亲信’,恰恰就是巫女埋得最深的那颗钉子!所以,那两个老匹夫的所有计划,都经由巫女之手,原原本本地送到了我面前。”
姬南伸手想去够桌上的酒杯,被姬无方“啪”的一巴掌狠狠拍落。
“伤成这样,体内真元乱如沸粥,丹药正在化开,想死你就喝!”姬无方怒道。
姬南讪讪地缩回手,无奈地继续:“……黄夷、畎夷、赤夷三族抱团把持九族议事多年,根深蒂固。我原本想着,先礼后兵,让渡些利益稳住他们。实在不行,再慢慢分化瓦解,徐徐图之,总能让他们把权柄交出来。可他们,偏偏选了最极端的方式先动了手……这下,巫女也再无理由约束我的行动了……”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一丝嘲讽:“……说实话,他们蠢得简直是在给我送枕头!这机会千载难逢,正好让我快刀斩乱麻,一次性解决掉这些绊脚石!运作一番,换上自己人,可比熬鹰似的等他们老死、病死,要快捷百倍!”
“所以你就拿自己当诱饵,引他们出手?你就不怕玩脱了,真被他们砍死?!”姬无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受点真伤,他们怎会放松警惕?旁人又怎会相信他们的死与我无关?你看,我不是做了万全准备吗?”姬南试图安抚。
“疯子!你这是在赌命!”姬无方低吼。
“这天下,谁不是在赌命?”姬南眼神深邃,“成了,一劳永逸。败了……呵,败了就败了吧,大不了滚回东宫去。你总不会看着你哥我饿死街头吧?嘿嘿!”
“呸!”姬无方猛地站起,气得浑身发抖,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姬南脸上,“你倒是玩得痛快!刚才老子差点被你吓尿!要不是摸到你脉搏强健有力,发现你还在装……姬南!你必须赔我!重重地赔!精神损失费!”
他刚才确实吓得魂飞魄散,此刻回想仍心有余悸。
“赔赔赔!一定重重地赔!包你满意!”姬南无奈地把头往后仰了仰,避开那愤怒的口水。
寝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
最终还是姬南打破了沉默,声音低沉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复杂:“……也许你不信,我其实……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相柳炎和阿林保,都是为九黎部效力几十年的老族长,在族内德高望重,战功赫赫……若有他们真心辅佐,对我而言,助力极大……”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考虑过,若我因故离开部族,是否可让相柳炎暂时代为理政……如果他们最终放弃了这次刺杀……我会用丰厚的回报,换取他们的忠诚……”
他轻轻叹了口气,带着深深的遗憾,“……可惜,终究是……未能如愿。”
“下一步,你打算如何?”姬无方见他神色认真,情绪也平复了些,开始思考现实问题。
“……第一步,自然是把这口黑锅,牢牢扣在乌越部头上!”
姬南眼中寒光一闪,“那些刺客,本就是相柳炎和阿林保从乌越部的俘虏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根正苗红。借着这个由头,正好把乌越部里那些冥顽不化的刺头、长老、族长……清理掉一批,换上些听话的,日后才便于掌控……”
“……第二步,借机整合黄夷、畎夷两族。如今他们群龙无首,巫女自会运筹帷幄,换上我们的人。至于第三步嘛……”
姬南露出一个略显狡黠又疲惫的笑容,“……我得好好‘养伤’了。这回的伤,可是实打实的重!”
“你倒是算计得滴水不漏。”姬无方哼了一声,“不过,你这伤势骗骗外人还行。咸巫和唐先生每天都来,以他们的眼力,不出三天必露馅!还有,你躲在这里装病,外面这烂摊子谁来收拾?”
“我可没全装。”姬南正色道,“在蛮荒之地与杨暖暖那一战,我确实受了极重的内伤,功法也出了大问题。这次正好借这个机会名正言顺地闭关疗伤。外面的事?”
他嘴角微扬,“自然是交给巫女老人家去操心劳神。这才合情合理,谁也不会起疑。”
“这时候闭关?你可真会躲清闲!打算闭多久?”
“这……哪有个准数?”姬南含糊道。
姬无方犹豫了一下,问道:“芙茹那丫头……要不要告诉她实情?我怕她忧思过度,时间久了,恐会损及她的道基。”
姬南眼中掠过一丝愧疚,叹道:“我事先瞒着所有人,就是要让这场戏足够真。芙茹心思纯净,藏不住事,她的神情瞒不过那些老狐狸的眼睛。一会儿你出去,私下里告诉她,就说我伤势虽重,但无性命之忧,只需静养。我写封信说明缘由……等三天后,外面大局已定,你再把信交给她。”
姬无方撇了撇嘴,带着明显的不满:“算计算计,连个真心待你的小姑娘也算计进去!芙茹对你的情意,瞎子都看得出来!姬南,你就当真……没有半点愧疚之心吗?”
寝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
过了许久,姬南才极轻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被烛火吞噬:“只求……自己问心无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