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出的,不再是金铁交鸣的肃杀之声,而是一种,清脆的、富有节奏的、仿佛是在谱写一曲,奇异乐章的,声音。
苏未然,一开始,还显得手忙脚乱,左支右绌。她有好几次,都被齐司裳那神出鬼没的剑招,逼得,险象环生。
但渐渐地,她,沉浸了进去。
她忘掉了,自己是在比剑。她忘掉了,眼前这个男人,是何等的,高不可攀。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不断从四面八方袭来的,“敌人”,和她手中,那根唯一的,可以依靠的,“剑”。
她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流畅,越来越,自然。
她不再去思考,该用哪一招,去破解对方的攻势。她的身体,她的剑,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它们,在齐司裳那如同惊涛骇浪般的攻势之中,如同一叶,顽强的,扁舟,时而被卷上浪尖,时而又被拍入谷底,却始终,没有,倾覆。
而就在这场,看似是“教学”,实则是,一种更高层次的,“疗伤”的过程之中。
齐司裳那醇厚、绵长的混元真气,正通过那两根不断交击的树枝,以一种,极其隐蔽,却又,源源不绝的方式,缓缓地,渡入苏未然的体内。
这股真气,没有去冲击她那被封锁的丹田,而是如同一位最耐心的园丁,在她那早已荒芜的经脉之中默默地耕耘播种。
它在重新为她构筑一个全新的武道之基。
一个不再建立于“恨”,而是建立于“守”之上的道基。
时间在这一场奇特的剑舞之中悄然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当齐司裳的最后一剑,轻轻地,点在苏未然手中的树枝之上,而后,飘然收回时。
苏未然依旧静静地立在原地。
她手中的树枝还保持着格挡的姿势。
她看着眼前这个额角已布满了细密汗珠,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的男人,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如同雨后初霁般灿烂的笑容。
“多谢……先生。”
她缓缓地对着他深深地一揖。
这一揖拜的不是救命之恩。
而是传道之恩,是再造之恩。
齐司裳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重新燃起的清澈的坚韧的火焰,他的心中也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这朵在深渊之中几近枯萎的幽兰,终于被他从那无边的黑暗与泥淖之中拉了回来。
他也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执行自己那场早已酝酿多时,即将要将整个金陵城都搅得天翻地覆的复仇了。
北镇抚司衙门,这座白日里便已阴森可怖的人间炼狱,此刻在狂风暴雨的冲刷下,更显得鬼气森森,仿若一头蛰伏于幽冥地府的巨兽。高大的院墙如黑色的悬崖,沉默地抵御着风雨的侵袭,平日里戒备森严的墙头之上,此刻竟连一个巡逻的哨兵都看不见踪影。然而,就在衙门后墙一处最不起眼的、负责向外排放污水的暗渠渠口,两道身影却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自那狂暴的雨幕中浮现而出,仿佛他们本就是这风雨的一部分。
当先一人正是齐司裳,他一身玄色劲装,早已被雨水浸透,紧紧地贴在他那挺拔的身躯之上,勾勒出如山岳般沉稳的轮廓。他并未撑伞,也未运起护体真气,只是静静地立在雨中,任由那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清俊的面庞,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刹那间划破天际的电光映照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近乎于非人的平静。在他身后,苏未然同样一身黑色夜行衣,将一头青丝用黑布紧紧束起,脸上蒙着面巾,只露出一双在黑暗中亮得骇人的眼眸。她才是这次潜入行动的向导,凭借着对这座地狱十八年的熟悉,她低声在齐司裳耳边说道:“所有明哨皆已撤回内院躲雨,但墙根之下,每隔五步便淬了‘腐骨草’剧毒的铁蒺藜,渠口两侧暗藏三道连环绊马索,一旦触动,墙内暗格中的神臂弩便会万箭齐发,无一活口。”
齐司裳闻言,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他目光扫过那片在雨中更显阴森的暗渠,对苏未然低声道:“跟紧我。”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如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在那狂暴的雨幕之中拉出了一道淡淡的残影。只见他双足在湿滑的墙根之上蜻蜓点水般连踏七步,每一步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一块凸起的砖石之上,身形飘忽不定,宛如御风而行,竟是于那电光石火之间,毫发无伤地避开了所有致命的陷阱。苏未然紧随其后,她身法虽不及齐司裳那般超凡入圣,却也如一只最矫健的黑猫,紧紧跟随着他的节奏,有惊无险地来到了散发着恶臭的暗渠渠口。
那渠口被三道粗如儿臂的玄铁栅栏封死,寻常刀剑难伤。苏未然正要从怀中取出特制的“化骨水”,齐司裳却已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在那冰冷坚硬的铁栅栏之上轻轻一弹。只听得“嗡”的一声轻响,那声音甚至比风雨声还要微弱,三根由百炼精钢打造的栅栏,竟从他手指弹中的那个节点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作了一滩银白色的铁粉,随风雨流逝。苏未然心中剧震,她知这已非单纯的武功,而是一种对“力”的运用已然达到“道”之境界的神迹。齐司裳却未多做解释,侧身钻入暗渠,苏未然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也紧随而入。
穿过那令人作呕的暗渠,两人已身处诏狱的内部。凭借着苏未然对地形的熟悉,以及齐司裳那神鬼莫测的武功,两人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地向着诏狱最深处那座传说中的禁地潜行。一路上,他们遇到了数队巡逻的锦衣卫校尉,那些校尉个个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阴鸷,显然都是内家好手。然而,齐司裳只是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微微外放,便在周身形成了一个无形的“静默领域”,声音、光线乃至自身的气息都被这领域所扭曲吸收,那些巡逻的校尉便如同瞎子聋子一般,从他们身旁数尺之外走过,竟是毫无察觉。
终于,在穿过了无数道暗门,避开了数十个致命的机关之后,一座通体由黑色巨石砌成、三层高、没有任何窗户的方形石楼,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那石楼静静地矗立在诏狱最深处的这片地下空间之中,如一头沉默的远古巨兽,散发着一股比诏狱任何一个地方都更要古老、更要阴森、更要令人绝望的气息。
无光楼。
齐司裳与苏未然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凝重。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刚刚开始。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绕过石楼,寻找那传说中的秘密入口之时,一个苍老的、嘶哑的、仿佛几百年没有说过话的声音,却毫无征兆地,从石楼门口那片最深沉的黑暗之中,幽幽响起。
“风雨故人来,一杯清茶,可否,暂解风尘?”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口古钟,在两人心底悠然敲响。齐司裳的身影猛地僵住,而苏未然更是如临大敌,“青鸾”剑已在瞬间出鞘半寸,一股冰冷的剑意锁定了那片黑暗。只见黑暗之中,一盏豆大的、昏黄的油灯被缓缓点亮。灯光下,一个瘦小的、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太监服的老者,正背对着他们,坐在一张小小的木桌旁。桌上,摆着一套半旧的茶具,和两个早已斟满的茶杯,杯中热气袅袅,仿佛他早已在此恭候多时。
“阁下是……”齐司裳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确定。
那老者没有回头,只是用他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般的手,端起其中一杯茶,送到嘴边,轻轻地吹了吹气,才用那不带丝毫感情的、嘶哑的声音说道:“二十年前,东宫毓庆殿。太子殿下偶感风寒,内官监当值的小太监,因一时疏忽,打翻了御赐的汤药。彼时,凉国公蓝玉之侄,恃功骄横,欲以‘大不敬’之罪,将那小太监当场杖毙。当时,殿内还有一位年未满三十,却已因‘捕鱼儿海’之功,而被太子殿下引为上宾的少年将军。他只说了一句话,‘药翻,可再煎。人死,不可复生。殿下仁厚,想必不会因此而误一条性命。’那少年将军一言之恩,救下了那个小太监的一条贱命。”老者说到这里,顿了顿,缓缓地将那杯茶一饮而尽,“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太监,便是咱家。咱家,便是当年那个,被你一言救下的陈伴伴。”
齐司裳心中剧震,二十年前的往事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记起来了,那时的他,年少成名,意气风发,是已故的太子朱标座上最受器重的武将。他确曾随口说过那样一句话,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却没想到,眼前这个深藏于龙潭虎穴之中的老人,竟就是当年那个险些被当场打死的小太监。
“原来是你。”齐司裳的声音百感交集。
陈伴伴缓缓转过头来,那是一张布满了老人斑与深刻皱纹的脸,一双空洞的、早已瞎了的眼眶正“看”着他们的方向,他竟是个瞎子。“齐将军的‘混元一炁’,与天地同息,光明正大,煌煌如日。咱家这双招子虽瞎了,这鼻子却还没聋。”陈伴伴那张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扯出了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你一踏入这诏狱,咱家便闻到了。闻到了那股久违了的、属于‘人’的味道。”他又“看”向苏未然,那空洞的眼眶仿佛能看穿她所有的伪装与痛苦,“这位姑娘,身上则带着一股极冷的、极纯的、却又被强行扭曲了的恨意。那恨意,像一把淬了毒的冰。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这种味道,咱家闻得太多了。”
苏未然心中一凛,感觉自己在这位瞎眼老人面前,仿佛没有任何秘密可以隐藏。
“二位,请坐吧。”陈伴伴指了指桌子对面的两个空位,“这‘无光楼’是咱家的地盘,你们有一炷香的时间。”齐司裳拉着苏未然坐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为何要帮我们?”
“帮你们?”陈伴伴摇了摇头,嘶哑的声音里充满了自嘲,“不,咱家不是在帮你们,是在帮当年的太子殿下,也是在帮这楼里那成千上万的冤魂。”他伸出干枯的手,指向身后那座巨兽般的石楼,“咱家在这楼里守了三十年,亲眼看着韩渊那个狼崽子,是如何将一桩桩莫须有的罪名,变成一份份铁证如山的卷宗。胡惟庸、李善长、蓝玉……还有你那位叫石惊天的兄弟。这楼,不是什么档案库,是一座用人血与谎言堆砌起来的、吃人的祭坛。”他的声音愈发低沉,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厌恶,“咱家老了,也瞎了,看够了,也闻够了。临死前,能看到有人敢来将这座祭坛一把火烧个干干净净,也算是给咱家这三十年的孤寂,找个伴儿了。”
他说罢,再次端起茶杯,将那杯属于齐司裳的、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齐司裳站起身,对着这位被困在黑暗牢笼中、守着无尽罪恶的老人,深深一揖:“大恩不言谢。”
“去吧。”陈伴伴摆了摆手,“三楼,西侧,第三排,第七个架子,最上层。那里面,有你们想要的一切。记住,只有一炷香的时间。一炷香之后,咱家便会拉响警铃。咱家虽是个阉人,却也知道什么叫‘名正言-顺’。你们若是悄无声息地来去,那便只是窃贼。可若是在整个锦衣卫的围剿之下,杀出重围,还一把火烧了这‘无光楼’……那便是一桩足以震动天下的传奇了。咱家,很想看看那样的传奇。”
齐司裳与苏未然终于明白,这位老人不仅仅是在帮他们,更是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为他们搭起一个最华丽的舞台,要让这场复仇,从一场私人的恩怨,变成一场足以撼动整个帝国根基的风暴。两人不再迟疑,再次对着陈伴伴的背影深深一揖,而后身形一晃,如两缕青烟,向着那座充满了罪恶的石楼飞掠而去。
无光楼内,死一般的寂静。在苏未然的引导下,两人很快来到了三楼西侧,那片存放着洪武末年最核心机密的区域。齐司裳走到第三排第七个架子前,伸出手,在那冰冷的黑铁木架之上轻轻抚过,将《混元一炁功》的真气化作无数道比蛛丝更细的无形气劲渗入其中。片刻之后,他睁开双眼,在那格子的最深处,以一种三长两短的独特韵律,轻轻敲击了五下。只听得“咔嚓”一声轻微的机括声响,那面严丝合缝的墙壁竟缓缓向内凹陷,露出了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黑洞洞的入口。
入口之内,是一间完全由精铁打造的密室。密室正中央,一张玄铁供桌之上,静静地摆放着一个同样由玄铁打造的、上了三道奇特铜锁的盒子。齐司裳走到盒前,伸出右手,五指成爪,轻轻覆在盒盖之上,一股金色的真气喷薄而出。只听“嗡”的一声悲鸣,那三道号称“鬼神难开”的连环铜锁,竟在他霸道绝伦的混元真气之下,寸寸碎裂,化为一滩铜粉!
齐司裳缓缓掀开盒盖。盒子内,没有金银珠宝,只有一卷用明黄色、绣着五爪金龙的上等蜀锦精心包裹着的卷轴。齐司裳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他颤抖着手,解开金色的丝带,缓缓展开那份足以让整个大明王朝都为之震颤的卷轴。
只见那明黄色的蜀锦之上,用朱砂写着一行行笔走龙蛇、充满了无上威严与冰冷杀伐之气的狂草。那字迹,他太熟悉了,正是洪武大帝朱元璋的亲笔!而卷轴的内容,更让他如遭雷击!那并非圣旨,而是一份写给时任锦衣卫指挥使蒋瓛的秘密手谕!手谕上,朱元璋用一种充满了猜忌与冷酷的笔调,历数了自“胡惟庸案”、“李善长案”之后,朝中那些依旧手握兵权、在军中享有巨大威望的开国功臣们的“潜在威胁”,命令蒋瓛必须用尽一切手段,无论是罗织罪名,还是构陷诬告,都必须将这些功臣一一剪除,以绝后患!
而在那份长长的、布满了血腥与死亡气息的名单的末尾,一个名字,被他用朱笔重重地圈出——石惊天!旁边更有一行小字批注:“其友齐司裳,武功盖世,性情孤傲,虽已归隐,然其心难测,亦为大患。可借石惊天之事,观其心志。若有异动,当与石贼,一同,雷霆诛之!”
“轰——!!!”
齐司裳的脑海中,仿佛有亿万道惊雷同时炸响!整个世界在他眼前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声音与色彩,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惨白的虚无。他明白了,全都明白了。他挚友的死,并非仅仅是韩渊一人的构陷,那背后真正挥下屠刀的,竟是那个他曾为之浴血奋战、亲口封他为“大明军中第一高手”的九五之尊!而他自己,也早就在那份死亡的名单之上!他这六年的隐忍退让,在那个多疑成性的帝王眼中,不过是一个更加可笑的笑话!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的、绝望的狂怒,如同最凶猛的火山,在他心底轰然爆发!他想起了石惊天临死前的不甘怒吼,想起了林慧娘抱着儿子撞向石狮的决绝笑容,想起了卧虎庄那三百多口无辜的冤魂。所有的隐忍,所有的退让,所有的道家清静无为之心,在这一刻,都被这股足以焚天煮海的怒火,彻底焚烧殆尽!
“啊——!!!”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充满了无尽痛苦与终极愤怒的咆哮,终于从他的口中爆发出来!这咆哮声不再是“瀚海龙吟”那般的煌煌正气,而是充满了入魔般的疯狂!他手中的秘密手谕,在他因极致愤怒而催谷到极限的混元真气之下,“轰”的一声,化作漫天的金***,纷飞飘散,最终归于虚无。
他没有再去寻找韩渊的罪证,因为那已经不再重要。他转过身,看着这满楼充满了罪恶与谎言的卷宗,眼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毁掉它!将这个滋生了所有罪恶的黑暗根源,彻底地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缓缓抬起右手,将掌心对准了这间密室的中央。他体内的《混元一炁功》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狂暴姿态疯狂运转,一股纯金色的、仿佛来自太阳核心的火焰,从他的掌心喷薄而出!那并非凡俗之火,而是由最纯粹的道家阳刚正气所化作的、可以净化一切、焚烧一切的三昧真火!
“轰——!!!”
金色的火焰在接触到那些陈旧的、充满了罪恶的卷宗的瞬间,便如同滚油遇上了沸水,轰然爆燃!火光冲天而起!而警铃,也在这时,大作!
齐司裳没有再看这片即将化为灰烬的火海一眼,他一把拉起早已被眼前这一幕惊得目瞪口呆的苏未然,声音冰冷决绝,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走!”两人如两道离弦之箭,向着楼外冲去。在他们身后,是那座燃烧了三十年罪恶的无光楼,在熊熊的、金色的复仇烈焰之中,发出的最后的、也是最彻底的悲鸣。它终于迎来了它应有的宿命,而一场足以将整个金陵城都彻底点燃的更大的风暴,也终于拉开了它血腥的序幕。
无光楼那冲天而起的金色烈焰,如同一柄烧得赤红的、代表着终极审判的巨型烙铁,狠狠地印在了金陵城这片看似平静的夜空之上,也烙在了每一个当权者惊骇欲绝的心上。锦衣卫衙门,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黑暗、最酷烈权力的禁地,其心脏地带竟在一夜之间,化为了一片焦土。这已不再是单纯的刺杀,不再是江湖人的恩怨,而是一记响亮至极的耳光,跨越了森严的壁垒与重重的守卫,径直抽在了大明朝廷的脸上,更抽在了那位端坐于紫禁城最深处、自认已将天下所有棋子都牢牢掌控于股掌之间的,洪武大帝的脸上。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在天亮之前,便已随着那尚未停歇的风雨,传遍了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就在满城官民尚在为这桩惊天大案而惴惴不安,猜测着究竟是何方神圣有此通天之能时,一个更加疯狂、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宣言,却通过一种最古老,也最无法阻挡的方式——丐帮弟子们那一张张无处不在的嘴,如同一颗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金陵!
“听说了吗?那个烧了锦衣卫无光楼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咱们大明的‘武威伯’,那个‘军中第一高手’齐司裳!”街头巷尾,茶馆酒肆,那些平日里只敢在官差面前垂眉低首的百姓,此刻却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兴奋地传递着这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什么?就是那个六年前辞官归隐的齐将军?他不是早就销声匿迹了吗?”有人难以置信地反问。“销声匿迹?嘿,人家那是人中之龙,潜龙在渊!如今挚友‘撼山神拳’石惊天被奸人所害,人头高悬北城门,齐将军这是王者归来,要为兄弟讨还血债了!”消息灵通者得意地卖弄着,“血债?他要怎么讨?锦衣卫势大,更有当今圣上撑腰,他一个人,难道还想与整个朝廷为敌不成?”质疑声中,更劲爆的内幕被抛出:“一个人?你太小看齐将军的气魄了!我七舅姥爷的三外甥在丐帮里听得真真儿的,齐将军已传下话来,三日之后,午时三刻,他,齐司裳,要亲赴午门,在那万军之前,在那天子脚下,用他手中的剑,点燃一把火,一把,足以告慰石惊天在天之灵,也足以,烧尽这天下所有不公的,冲天烈火!”
这番话,初时,还只是在最底层的乞儿与脚夫之间流传,但其传播的速度,比最烈的风,还要快。转瞬之间,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放下了口中那段早已讲得烂熟的“隋唐演义”,开始添油加醋地,讲述起这位白衣神侠的传奇;秦淮河畔的画舫之上,那些平日里只知吟风弄月的士子们,也停下了手中的酒杯,开始激烈地争论着,这究竟是“以卵击石”的匹夫之勇,还是“虽千万人吾往矣”的,上古侠风;甚至连那些深宅大院里的闺中小姐,都忍不住,偷偷地向自家的丫鬟仆役,打探着这位充满了传奇与悲壮色彩的“魅影将军”的,一言一行。整个金陵城,都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极致的恐惧与极致的兴奋的狂热气息之中,仿佛所有人都成了这场即将上演的、旷世大戏的观众,他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等待着,那场注定要血流成河的,最终的开幕。
而就在这满城风雨之中,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风暴的中心,齐司裳,却平静得如同一口千年不曾有过波澜的古井。他刚刚结束了一夜的调息,焚烧无光楼那一记石破天惊的“三昧真火”,几乎耗尽了他体内近半的混元真气。他需要时间,来恢复,来将自己的精、气、神,都调整到此生从未有过的巅峰状态。因为他知道,三日之后,他要面对的,将是整个大明帝国最强大的国家机器。
苏未然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为他煮着一壶茶。沸水在小小的泥炉上翻滚,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是这间充满了肃杀之气的禅房里,唯一带着暖意的声音。她看着齐司裳那张因耗力过度而略显苍白的清俊的脸,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她震惊于他那石破天惊的手段,更震惊于他那份敢于向整个皇权宣战的滔天胆气,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烧了无光楼,已然报了大仇。那份密诏,更是足以让天下人都看清这背后真正的罪魁祸首。你为何,还要行此险着?火烧午门……这,无异于自投罗网。”
齐司裳缓缓睁开双眼,那双深邃的眸子里一片清明。他看着苏未然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轻声说道:“你以为,证据,有用吗?”他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充满了无尽悲凉与自嘲的弧度,“未然,你还不明白。在这盘棋里,棋盘是他的,棋规也是他定的。他,既是下棋的人,也是那个可以随时掀翻棋盘的人。证据?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证据不过是一张可以被随意涂抹、随意丢弃的废纸罢了。我若拿着那份密诏去昭告天下,你猜会是什么结果?结果便是,第二日,丐帮便会因‘勾结叛逆,图谋不轨’而被满门抄斩,而我齐司裳,则会成为一个伪造圣意的无耻小人。韩渊只需要再找几个不怕死的囚犯,用几桩酷刑,便能制造出一百份、一千份证明我‘罪大恶极’的新的证据。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名为‘大明’的牢笼里,你永远也无法用他的规矩去战胜他。”
苏未然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齐司裳说的,是事实。
“所以,”齐司裳的眼神在瞬间变得锐利如鹰,“我便无需再讲任何规矩。既然在暗处无法杀死这条盘踞在帝国心脏的毒蛇,那便将他逼到光天化日之下!逼到所有人的面前!我,要设一个局,一个阳谋。我便是饵,午门便是那座早已布置好的舞台。我要让韩渊,让凌绝,让所有参与了这场血腥清洗的刽子手,都心甘情愿地走到这舞台之上,来围剿我,来猎杀我。我要让全天下的百姓都亲眼看着,他们是如何用那张名为‘王法’的巨网,来绞杀一个只为替兄弟讨还一个公道的匹夫。我要让那高坐于龙椅之上的九五之尊,也亲眼看着,他手中那柄自诩为‘正义’的屠刀,究竟是何等的肮脏,何等的血腥。他不是要看戏吗?我便为他,为这天下苍生,演一出最精彩,也最悲壮的好戏!”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依旧平淡,但那平淡的语气之下,却蕴含着一股足以让风云变色、让鬼神为之哭泣的决绝与疯狂!苏未然彻底被他这番话所震撼,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那平静的外表之下,所隐藏的是何等广阔的胸襟,与何等惨烈的觉悟。这已不再是一场私人的复仇,这是一场一个孤独的理想主义者,向整个冰冷的、不公的世道,所发起的最后的、也是最决绝的挑战!
与此同时,紫禁城,奉天殿,一场真正的雷霆风暴正在酝酿。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洪武大帝朱元璋那苍老而又威严的咆哮声,几乎要将这座金殿的琉璃顶都掀翻开来!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涨成了一片可怕的猪肝色。他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下方那个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兵部尚书。御案之上早已是一片狼藉,那些来自帝国四面八方的奏折被他尽数扫落在地,那只他最喜爱的白玉笔洗被他狠狠地砸在金砖之上,摔得粉身碎骨。
“反了!都反了!”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如同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剧烈地起伏,“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江湖草寇,竟敢烧了朕的无光楼!竟敢在朕的天子脚下,扬言要火烧午门!他把朕当成了什么?把这大明江山当成了什么?当成了他可以随意进出、随意撒野的后花园吗?!他是在向朕宣战!是在向这天下所有的法度宣战!!”
殿下文武百官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将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胸口,生怕皇帝那滔天的怒火会烧到自己的身上。就在此时,锦衣卫指挥使韩渊缓缓从队列之中走出,来到殿中,重重地叩了一个响头:“陛下息怒!无光楼被焚,乃臣之失察,罪该万死!然,此贼猖狂至此,公然挑衅天威,辱我大明国体,其心可诛,其罪当灭!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威!将此獠与其同党,尽数挫骨扬灰!以儆效尤!以正。国法!”
朱元璋看着他,那双因愤怒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光:“好!好一个韩渊!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朕要你调动京城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锦衣卫,五城兵马司,京城三大营!朕要你在午门之前,布下一张真正的天罗地网!朕不要活口!朕要亲眼看着他被乱刀分尸!被马蹄踏为肉泥!朕要让他和他那个叫石惊天的兄弟,在九泉之下,都为今日的愚蠢与狂妄,永世忏悔!”
“臣,遵旨!”韩渊再次叩首,眼中闪过一丝得计的阴冷光芒。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阴柔的、不合时宜的、带着几分慵懒与戏谑的声音,却如同鬼魅般从殿侧的珠帘之后幽幽传来:“陛下息怒,为这等跳梁小丑,气坏了龙体,可不值当。”只见珠帘被两名小太监无声地掀开,一个穿着深紫色华贵宦官服,脸上敷着厚厚白粉,嘴唇涂得殷红如血的瘦削身影缓缓走了出来,正是内官监掌印凌绝。他走到殿中,对着朱元璋只是微微欠了欠身子,竟未行跪拜之礼。
“咱家听说,那个叫齐司裳的,要来午门自寻死路?有趣,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他脸上露出一个病态的、极度兴奋的笑容,“这可比看那些只会哭爹喊娘的文官被拖进诏狱,要有意思多了。”他转过头,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韩渊,那双狭长的眸子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韩指挥使,你手下那群废物连人家一根毛都摸不到。这等为陛下分忧的好事,还是让咱家来代劳吧。”他对着朱元璋再次欠了欠身子,尖声说道:“陛下,咱家请战。咱家要亲手去会一会这位所谓的‘天下第一’。咱家很想尝尝,他那‘混元一炁’的味道,究竟是何等的甘美。”
朱元璋看着他,暴怒的脸色竟奇迹般地缓和了许多。他知道,眼前这个宦官虽然不问政事,但在武道之上,其修为已然达到了一个深不可测的境界。有他出手,此战便再无任何悬念。“准了。”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凌绝,朕要你亲手拧下他的脑袋。”
“遵命。”凌绝的脸上露出一个满足的、如同饕餮客见到了稀世美味的笑容。
然而,朱元璋却依旧觉得不甚稳妥。他那多疑成性的心,让他无法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他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最终,他对着殿外一个侍立的老宦官沉声说道:“去。传我的口谕。请‘那个人’来见我。”
“那个人”三个字一出,韩渊与凌绝的脸色竟在同时微微一变。他们知道,皇帝要动用他手中那最后一张,也是最神秘的底牌了。半个时辰后,武英殿的偏殿。这里没有了奉天殿的威严与肃杀,反而布置得充满了浓郁的异域风情。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描绘善神与恶神交战的古老挂画,空气中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带着檀香与火焰气息的熏香。一个身材高大,一头微卷赤红色短发的男人正盘膝坐在地毯之上。他的五官深邃立体,鼻梁高挺,一双湛蓝色的眸子如同燃烧的火焰。他不是中原人。
朱元璋独自一人缓缓走进了偏殿。他看着眼前这个充满了异域神秘气息的男人,眼神有些复杂。此人便是来自遥远的波斯,信奉“祆教”(拜火教)的绝顶高手,朱元璋最神秘的宫廷供奉——霍禄。他的武功与中原武学截然不同,他修习的是一种能与火焰沟通、汲取力量的古老秘术,身法诡异如幻影,手中的一对弯刀更是刁钻狠毒,充满了战场上的一击必杀之美。
“霍禄。”朱元璋缓缓开口,声音已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霍禄缓缓地睁开双眼,那双湛蓝色的眸子里火焰一闪而过。他没有起身,也没有行礼,只是用一种略带生硬的中原话平静地问道:“皇帝陛下,您需要我杀谁?”他的语气简单直接,不带任何感情,仿佛杀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交易。
“三日后,午时,午门。”朱元璋一字一句地说道,“有一个人,朕要他的命。他的名字,叫齐司裳。酬金是一万两黄金,和三名最美丽的波斯舞女。”
霍禄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神色:“齐司裳?我听过这个名字。他们说,他是这片土地上最强的武者。”
“所以,朕才来找你。”朱元璋看着他,沉声说道,“朕要你与凌绝联手,务必将他斩于午门之前,不容有失。”
“凌绝?”霍禄的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那个身上带着死人味道的阉人?我不习惯与人联手,我只相信我手中的刀。”
“这是命令。”朱元璋的声音陡然一寒。霍禄沉默了片刻,看着朱元璋,那双蓝色的眸子里,两团火焰燃烧得更旺了。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好。”而后,他便再次闭上了眼睛,仿佛眼前这位帝国的君王已然不存在了一般。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他知道,这张他亲手布下的,由韩渊的权谋,凌绝的毒指,和霍禄的幻刃所组成的绝杀之网,已然完成。三日之后,午门之前,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齐司裳,将插翅难飞。
夜深了。城北那座废弃的古寺禅房之内,灯火依旧。齐司裳静静地盘膝而坐,他正在进行着决战之前最后一次的调息。而苏未然则坐在不远处,用一块柔软的丝绸,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又无比专注地擦拭着那柄属于她的“青鸾”剑。房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那淅淅沥沥的雨声。
许久,苏未然终于还是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你真的决定了?”
齐司裳没有睁眼,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我已让乔帮主安排好了。”他缓缓说道,“今夜三更,会有一艘不起眼的货船顺流而下。你和闻人博,还有石破,跟着他们一起走。离开金陵,走得越远越好。”
苏未然擦拭着剑身的手微微一顿。她抬起头,看着他,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你呢?”
“我,”齐司裳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我会留下,去赴一场早已注定了结局的约。”
苏未然的心猛地一痛。她放下手中的剑,站起身,一步一步地走到齐司裳的面前,缓缓跪下,与他平视。“我不走。”她说,声音不大,却斩钉截铁。
齐司裳终于睁开了双眼。他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在灯火下显得愈发苍白却也愈发倔强的脸,眉头微微地蹙起:“胡闹。你留下,又能做什么?凭你现在的武功,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这不是你的战争。”
“是。”苏未然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又坚定,“这不是你的战争。这是,我们的。”她顿了顿,嘴角竟勾起一抹凄美的笑容,“我的命是你救的,这是恩,我无以为报。但我留下,却不是为了报恩。”她看着他,那双曾冰封了十八年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种名为“温柔”的东西。“在你为我疗伤的时候,在你教我何为‘剑心’的时候,我便已做出了选择。这是我苏未然这一生,第一次为自己做出的选择。我要亲眼看着韩渊死在我的面前,我要亲手为我爹娘,为我苏家满门的冤魂,讨还一个公道。而你,”她看着齐司裳,声音变得无比轻柔,“是那个将我从地狱中拉出来的人,是那个让我重新知道了什么是‘人’的味道的人。所以,这条路,无论是通往光明,还是毁灭……我陪你一起走。”
齐司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他自己亲手为她重铸的坚韧。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拒绝,也无需再拒绝。他缓缓地伸出手,将她从地上扶起。他的手与她的手在空中无意中触碰,一个温热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力量,一个冰冷却又在努力地向着那份温暖靠近。两人相视无言,一场注定要血染午门的风暴已然来临,而他们将携手共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