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是轰鸣之后唯一的余韵。
李国栋和庞清泉的激动,像投入死海的石子,没能在他心里激起半点波澜。杜宇泽的平静,衬得两人的狂喜有些滑稽。
庞清泉终于从语无伦次中找回了逻辑,他一把抓住杜宇泽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小杜!不,杜工!你是怎么做到的?这……这根本不是涡喷5了!这数据,这推力,简直是天方夜谭!”
李国栋也走了过来,他通红的脸上,泪痕已经被高温的空气烘干,只留下两道发亮的痕迹。他不像庞清泉那么激动,他的问题更加直接,也更加致命:“叶片。你是怎么解决叶片问题的?那种材料,那种工艺……我们厂,不,全国都拿不出来!”
这是无法回避的核心。
杜宇泽抽回自己的胳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我调整了燃烧室的结构,优化了喷油和涡流,让燃烧更充分。至于叶片,只是改变了一下内部的冷却通道,用了点不一样的热处理方法。”
“不一样的热处理方法?”李国栋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话说得轻巧,可他搞了一辈子发动机,深知每一个字的份量。热处理是核心工艺,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什么叫“不一样的方法”?这跟魔法有什么区别?
庞清泉还想再问,车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粗暴地推开了。
“哐当——!”
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打断了所有对话。
一个穿着笔挺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冲了进来,他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此刻,脸上却写满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和一丝幸灾乐祸。
是技术科科长,田伟军。
“好啊!你们可真行!”田伟军的声音尖锐,像一把锥子扎进三人的耳朵里,“李国栋!庞清泉!你们两个老同志,怎么也跟着他胡闹!私自动用封存设备,违规操作!你们知不知道这是多大的罪过!”
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杜宇泽的鼻子上:“还有你!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实习生,谁给你的胆子,敢在这里搞这种要命的实验!出了事故谁负责?你负得起吗!”
李国栋把杜宇泽往身后一拉,挺身而出,他一辈子没跟领导红过脸,但今天,他豁出去了。
“田科长!你说话要讲证据!我们这叫技术攻关,不叫胡闹!我们成功了!”
“成功?”田伟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夸张地笑了起来,“就凭你们三个?和一个破烂组装台?成功?李国栋,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告诉你们,我已经向周厂长汇报了!你们伪造数据,进行危险实验,等着接受处分吧!”
“你!”李国栋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身影,出现在田伟军身后。
那人五十多岁,身材不高,但站得笔直,像一棵松树。他穿着和工人们一样的蓝色工作服,洗得有些发白,肩膀上落着些许灰尘。他只是站在那里,整个车间的嘈杂和混乱,仿佛都被他一个人压了下去。
厂长,周振华。
田伟军看到周振华,气焰更盛,他立刻转身,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厂长,您看!就是他们!无法无天!我建议立刻封停现场,把他们三个交给保卫科,好好审查!”
周振华没有理会他。
他走了进来,脚步很慢,很稳。他先是看了一眼那台已经冷却下来,却依然散发着惊人存在感的发动机。然后,他的视线扫过满脸通红的李国栋,一脸紧张的庞清泉。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杜宇泽的脸上。
杜宇泽也在看着他。
是他。
前世,正是这个男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拍板让他负责一个重要的型号攻关。也是这个男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把他从北京调回了303厂。
周振华,他的老领导。
只是这一世,他们是第一次见面。
周振华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开口了,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田伟军,你说他们搞危险实验,数据可疑,有重大安全隐患。是吗?”
“对!千真万确!”田伟军斩钉截铁地回答,“厂长,涡喷5的数据我们都清楚,额定推力2600公斤。他们搞出来的那个仪表数据,简直是天方夜谭!肯定是做了手脚,为了邀功,不顾一切!”
周振华点点头,像是认同了他的说法:“哦?这么严重?”
他转向李国栋:“老李,你来说。你在这台发动机上干了三十年,最有发言权。告诉我,这东西,危险吗?”
李国栋的嘴唇哆嗦着,他想说很多,想说这台发动机的轰鸣有多么美妙,想说它的性能有多么强大,想说这是一个奇迹。但面对厂长,他最终只说出了一句最朴实的话。
“厂长,它不危险。它……它比我们以前造的任何一台,都好。”
“好?”周振华重复了一遍这个字,他走到那台简陋的控制台前,上面还留着刚刚打印出来的性能曲线图。
他拿起那张薄薄的纸。
只看了一眼,他就再也无法移开。
那条曲线,平滑,稳定,像用尺子画出来的一样。从启动,到攀升,再到高位巡航,最后平稳回落。每一个点,都完美得不像话。
田伟军凑了过来,急切地辩解:“厂长,您别信!这图肯定是伪造的!我敢用我的党性保证,这绝对不可能!”
周振华没说话,他只是用手指,在那条曲线的最高点,轻轻敲了敲。
“这个推力峰值,维持了多久?”他问,问题却是对着杜宇泽。
所有人都看向杜宇泽。
“一个小时。”杜宇泽回答,言简意赅。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田伟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