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三十七年,惊蛰。紫宸殿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正袅袅升腾,在梁柱间缠绕成雾。殿外忽有惊雷滚过,震得檐角铜铃簌簌作响,如同无数细碎的玉珠坠落。满朝文武皆垂首屏息,目光死死钉在金砖地面上那道蜿蜒的裂痕上,仿佛那裂痕中潜藏着关乎王朝命运的奥秘。
“北境急报。”内侍监总管李德全的尖嗓划破沉寂,他捧着鎏金托盘的手微微颤抖,托盘上的八百里加急奏章边缘已被驿马的汗水浸透,洇出深色的水痕,宛如一朵正在枯萎的墨花,“柔然铁骑昨夜踏破黑云城,守将……守将战死殉国。”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顿时掀起一阵骚动。户部尚书周衍之的朝珠猛地撞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玉石俱焚的预兆。他素来以沉稳著称,此刻却猛地抬头,苍髯剧烈抖动:“陛下,国库已空!去年冬河工溃堤,三百万灾民尚在关外喝粥,若再动兵戈……”
“周大人是要我大乾割地赔款吗?”镇国大将军萧策的虎符重重拍在腰间,甲叶相击的脆响中带着凛冽的杀气,“黑云城乃北境咽喉,丢了那里,柔然铁蹄三日便能饮马黄河!某愿提三万玄甲军北上,定要将蛮夷首级悬于国门!”
两派争执不休,金銮殿的空气仿佛被压缩成一块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年仅十六的新帝萧衍攥着龙椅扶手的指节泛白,他登基不过三月,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局势,眼中满是迷茫与无措。御座之侧的珠帘忽然晃动,一道月白身影缓步走出,玄端上绣着的北斗七星在晨光中流转,仿佛将整个星空披在了身上。
“陛下,”国师沈酌清抬手拂过案上的青铜酒樽,那樽中残酒映出他鬓边新添的霜白,“臣有一诗,愿与诸位共赏。”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国难当头,这位素来深居简出的国师竟要在朝堂之上吟诗作赋?周衍之刚要驳斥,却见沈酌清已提起紫毫笔,内侍早已铺好三丈素绢。老国师执笔的手稳如磐石,手腕翻转间,墨汁如奔涌的江河倾泻而下: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第一个字落时,殿外恰有洪流撞击城郭的轰鸣传来,仿佛千军万马奔腾而至。萧策猛地抬头,恍惚间竟看见二十年前随先帝征战时,黄河冰裂的壮阔景象——那碎裂的冰层如同巨兽的獠牙,在朝阳下折射出刺目的金光,映照着无数将士冲锋陷阵的身影。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笔锋陡然转急,墨迹在绢上拖出细长的飞白,宛如时光在纸上留下的痕迹。周衍之望着那“雪”字,忽然想起昨夜在灯下核算账册时,鬓角飘落的第一缕白发。那时他还自嘲是操劳过度,此刻才惊觉,原来岁月早已在不经意间刻下了沧桑的印记。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沈酌清的袍袖扫过案几,案上的青铜酒樽应声翻倒,残酒泼在绢上,晕开一片深色的云翳。有年轻翰林忍不住低呼,却见老国师目光如炬,仿佛能穿透这朝堂的重重迷雾,直抵人心最深处。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写到“必有用”三字时,笔锋骤然加重,墨色深如夜空。萧策腰间的佩剑竟嗡嗡作响,仿佛在回应这掷地有声的誓言。他想起自己少年时被诬陷通敌,在天牢中受尽折磨,却始终坚信终有一日能重披战袍,为国效力。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绢上的墨迹忽然变得奔放不羁,宛如一群脱缰的野马在草原上肆意驰骋。光禄寺卿猛地拍了下大腿,想起库房中还封存着先帝赐的西域葡萄酒,那酒浆殷红如血,封存着王朝昔日的荣光。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沈酌清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古琴的最高音骤然响起。他的袖口翻飞,带起一阵清风,吹得殿中烛火剧烈摇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忽明忽暗,宛如一场盛大的皮影戏。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此时,忽有雁阵从殿顶掠过,鸣声清亮,仿佛在应和这激昂的诗句。周衍之的手指不自觉地在案几上敲击,算珠般的指节竟打出了韵律,仿佛在为这千古绝唱伴奏。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墨迹陡然变得潦草,仿佛书写者已沉醉在自己的豪情之中。有老臣想起年轻时的诗会,那时他们也曾通宵达旦,饮酒作赋,不知东方之既白。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笔锋一转,墨色变得沉郁,仿佛在诉说着千年的孤独。萧策的目光落在殿外那株历经沧桑的古柏上,想起那些战死沙场的弟兄,他们的名字或许不会载入史册,但他们的英魂永远守护着这片土地。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绢上的字迹忽然变得飘逸,宛如仙人在云端漫步。李德全偷偷抬眼,看见老国师的鬓角在晨光中泛着银光,宛如落满了星辰。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沈酌清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嘲笑那些被名利束缚的世人。周衍之忽然笑了,笑得苍髯抖动,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挥金如土,只为一醉方休。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最后一笔落下时,整个紫宸殿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铜漏滴答作响,仿佛在细数这千古绝句带来的震撼。沈酌清掷笔于地,笔杆在金砖上弹跳三下,如同命运的叩问。
“好一个与尔同销万古愁!”少年天子猛地站起身,龙袍下摆扫过案几,将那杯冷茶泼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传朕旨意,朕与国师共饮!传光禄寺,开西域葡萄酒!”
萧策猛地扯开甲胄,露出胸前狰狞的刀疤,那是多年征战留下的勋章:“末将愿将家传的赤兔马换来美酒,与将士们共饮!”
周衍之颤抖着解下腰间玉带,那玉带曾是先帝所赐,象征着无上的荣誉:“臣这玉带,可换三个月军饷!”
刹那间,朝服上的玉佩相撞声、甲胄摩擦声、靴底踏金砖的闷响汇成洪流,如同黄河之水天上来。李德全慌忙指挥内侍抬来数十坛酒,泥封崩裂的脆响中,殷红的酒液倾入百只白玉盏,在晨光中泛着琥珀色的光,仿佛凝聚了整个王朝的精气神。
沈酌清端起酒盏的手忽然顿住,目光越过人群落在殿外。那里,昨夜被惊雷劈断的古柏枝头,正抽出一抹新绿,宛如希望的火种在绝境中绽放。他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间,鬓角白发竟似染了几分赤霞,仿佛青春的火焰重新在他体内燃烧。
“诸位,”老国师的声音带着酒气,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清亮,“这杯酒,敬黑云城死难的弟兄!”
满殿铿锵的碰杯声中,紫宸殿的铜鹤仿佛振翅欲飞,香炉里的龙涎香忽然笔直冲天,在殿梁间绕出个酒樽的形状,宛如天地为这场盛会所献的贺礼。而那卷《将进酒》的绢帛,正被风掀起边角,露出背面不知何时洇上的血痕——那是昨夜急报上守将的血,此刻正与墨迹相融,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仿佛一首用生命书写的史诗。
酒过三巡,少年天子忽然抓起案上的朱笔,在《将进酒》的末尾添了一行字:“大乾三十七年惊蛰,与国师及诸卿共饮于紫宸殿。”笔锋稚嫩却透着一股不屈的锐气,仿佛宣告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此时,忽有驿卒闯入殿中,手中高举着一份新的急报,声音因激动而颤抖:“陛下!柔然可汗在阵前听闻国师所赋《将进酒》,竟……竟下马叩首,愿与我大乾罢兵和亲!”
满殿皆惊,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沈酌清望着少年天子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明白,有些诗,从来都不是纸上的墨迹,而是能穿透时空、震慑人心的力量。正如这杯中的酒,能让垂暮老者重拾豪情,能让迷茫少年坚定信念,能让一个王朝在绝境中,重新找回自己的风骨。
乾三十七年惊蛰,紫宸殿的铜鹤香炉正腾起第三缕青烟时,沈砚秋握着狼毫的手指突然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