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之...还在殿外?”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守在床边的侍墨忙屈膝凑近:“回王爷,沈大人已经跪了三个时辰了。”
帐外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禁军统领压低的呵斥:“沈御史,王爷正在静养,您若再喧哗,休怪属下无礼!”
萧月馨忽然笑了,牵动胸口的伤处疼得她倒抽冷气。她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雪夜,也是这样的碎裂声——那年她刚及笄,以三王爷的身份在国子监与新科探花沈砚之辩《春秋》,争到激烈处,沈砚之挥袖扫落了她案上的青瓷笔洗。
“女子无才便是德,王爷可知这话的真意?”那时的沈砚之眉目清朗,一身月白锦袍衬得身姿挺拔,“不是说女子不该有才,是说女子的才,该藏在深闺里,而不是抛头露面与男子争长短。”
她当时攥着狼毫笔的手青筋暴起,墨汁滴在明黄蟒纹袖口上,像朵骤然绽放的墨梅。“沈大人可知,当年穆桂英挂帅时,可有人说她该藏在深闺?”
沈砚之冷笑:“那是戏文里的谎话。”
如今想来,那谎话竟陪了她半生。萧月馨咳得愈发厉害,侍墨慌忙用银帕去接,却见帕子上除了血迹,还沾着半片干枯的桃花瓣——是从她发髻里掉出来的。
这发髻还是昨日太医诊脉时解开的。老太医捧着她散落的青丝手抖个不停,花白的胡子沾着汗珠:“王爷...您这头发...”
“是女子的头发,对吧?”她当时竟觉得轻松,二十七年束发戴冠,头皮早已磨出层薄茧,此刻散开的长发垂在枕上,像匹被揉皱的乌缎。
侍墨突然惊呼一声,萧月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帐门被人猛地掀开,沈砚之一身朝服上沾着雪水,冠缨歪斜,素来整洁的鬓角竟有了几缕乱发。他身后跟着的小吏捧着个紫檀木盒,盒盖歪斜着,露出里面叠得整齐的绯色襦裙。
“这是...从您书房暗格里找到的。”沈砚之的声音嘶哑,他蹲下身,视线与床榻平齐时,萧月馨才发现他眼眶红得吓人,“十六岁生辰那天,您说丢了件贴身玉佩,原来是换了这个?”
木盒里的襦裙绣着缠枝莲纹样,针脚细密得不像男子所为。萧月馨望着那抹绯色,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她偷偷换上庶妹的襦裙溜出王府,在灯会上被人潮挤得撞进沈砚之怀里。他当时攥着她的手腕,指尖滚烫:“姑娘好生面熟,敢问芳名?”
她那时心跳如擂鼓,慌忙摘下发间珠钗说是三王府的侍女,却没注意钗头的珍珠滚落在他袖中。
“为何?”沈砚之突然抓住她露在锦被外的手,那只手曾握过长枪、批过奏折,此刻却纤细得能被他完全攥住,“你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萧月馨笑出泪来,“可以像庶妹那样,十五岁嫁人,十六岁生子,三十岁就成了黄脸婆?沈砚之,你见过雁门关外的落日吗?染红了半边天的那种,比所有胭脂都要烈。”
她的指甲掐进他手背,带起一串血珠:“我十七岁那年,率三千骑兵在野狼谷伏击柔然,箭矢穿透我左肩时,我看见血珠滴在雪地上,像极了母亲绣帕上的红梅。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女子的血,也能染红沙场。”
沈砚之猛地松开手,后退时撞倒了屏风,山水图轴哗啦啦散了一地。萧月馨望着他踉跄的背影,忽然想起他去年弹劾自己“结党营私”的奏折,字迹铁画银钩,却在末尾处洇了块墨迹——那时她正带兵平定淮西叛乱,在城楼上中了流矢,昏迷前听见传令兵喊:“沈御史在京城跪了三天,求皇上收回成命!”
铜漏滴答响到第四声时,萧月馨感觉力气正从指尖溜走。她示意侍墨取来妆奁,那是她藏在床底二十年的物件,描金漆盒上的凤凰早已被岁月磨得模糊。打开时,里面静静躺着支银步摇,流苏上的明珠缺了角。
“这是...当年沈大人送的?”侍墨轻声问。
萧月馨摇头,将步摇插在鬓边:“是我十五岁那年,在演武场救的那个小宫女送的。她说,女子就该戴这些亮晶晶的东西。”
那年她刚学会骑马,却在跑马时被人暗中使绊子,连人带马摔进泥塘。爬起来时撞见个捧着衣物的小宫女,对方吓得扑通跪下,却偷偷塞给她这支步摇:“奴婢听说,戴这个能避祸。”后来她才知道,那小宫女因为私藏首饰被杖毙,尸体扔进了乱葬岗。
“传...传沈砚之进来。”她忽然拔高声音,喉间的血腥气呛得她剧烈咳嗽。沈砚之冲进来时,正看见她抬手扯掉束发的玉冠,满头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衬得那张苍白的脸竟有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美。
“看清楚了吗?”她笑着抬手抚过自己的眉骨,“我这眉,是当年为了学你束发,用螺子黛描粗了三分;我这喉结,是塞了三年铅块磨出来的;还有这伤疤...”她扯开衣襟,左胸下方有道狰狞的疤痕,“是十二岁那年,替父皇挡刺客留下的,太医说再深半寸,就成不了‘三王爷’了。”
沈砚之扑通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罪该万死!”
“起来。”萧月馨的声音陡然严厉,像在军帐中发号施令,“你记不记得,当年你说女子的才该藏在深闺?可你看这满朝文武,有谁比我更懂边关疾苦?有谁比我更清楚漕运弊端?”
她从枕下摸出本奏折,上面是她用胭脂写的字,笔锋柔中带刚:“这是我拟的新政,你替我呈上去。告诉皇上,女子不仅能绣花,还能...”话未说完,她的手便垂落下去,步摇上的明珠撞在床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窗外的寒鸦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扑棱棱展翅飞走。沈砚之僵在原地,望着那满头青丝中露出的银步摇,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上元节,他袖中的珍珠被体温焐得温热,而那个自称王府侍女的姑娘,发间也插着支相似的步摇。
侍墨捧着那本胭脂奏折,看见最后一句墨迹未干:“若有来生,愿为男子,再守雁门。”
沈砚之猛地捂住脸,粗砺的指缝间渗出泪水,滴在那绯色襦裙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像极了萧月馨说过的,雁门关外染红半边天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