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倒是每日醉生梦死,沉溺笙歌。”
“更有甚者,巡按御史吴振缨,面对百姓控诉太监杨泽的罪行时,他竟然闭门三日,拒不受理!”
“吴振缨坐视民怨沸腾,最终酿成守陵部队倒戈的大祸!”
“此三獠,实为中都陷落、皇陵被毁的首恶元凶!”
“至于兵部调度……”
温体仁的声音骤然变低,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张凤翼,
“张部堂或有疏漏,可究其根本,仍然是杨、吴几人在地方上未能恪尽职守,致使贼势坐大,终成燎原之势!”
“我中枢纵然有良策万千,但仍旧还需要地方官员尽力执行才是。”
温体仁一番话,看似条理清晰,逻辑严密。
但实则还是推诿之言,经过他一番忽悠,成功地把责任精准定位在了凤阳地方官员身上。
巧妙地撇清了内阁中枢,特别是他身为首辅的领导责任。
同时,也给了兵部尚书张凤翼一个台阶,尽力拉拢部堂大臣。
此话一出,不少官员,尤其是温体仁的门生故旧,立刻心领神会,纷纷附和:
“首辅明鉴!正是杨一鹏、杨泽、吴振缨之流误国!”
“地方糜烂至此,中枢纵有千策亦难实施!”
“当务之急,是严惩首恶,以儆效尤!”
可与此同时,也有不少看不惯问温体仁的御史言官站了出来,提出了反对意见:
“温首辅此言差矣!”
“杨一鹏、吴振缨之流罪该万死,不假;但中枢调度,庙堂决策,岂能置身事外?!”
“调山陕、湖广精兵围剿四川贼寇,可是内阁亲自票拟的!”
“如今凤阳陷落,皇陵蒙尘,首辅您轻飘飘一句‘地方颟顸’就想将中枢失策之罪推得一干二净?”
“天下可有此理?!”
听了这话,温体仁恨得咬牙切齿。
是,调兵入川是他票拟的不假,但批红呢?
那可是皇帝亲自批的红,他温体仁只不过走个形式而已,如今这帮言官不敢把矛头对准皇帝,反倒是冲自己来了。
简直岂有此理!
就在这朝野鼎沸、人心惶惶之际,一份盖着皇帝玉玺的诏书从皇城里传了出来。
罪己诏!
朱由检素服避殿、撤乐减膳、痛哭太庙之后,终于向天下臣民“坦诚”了自己的过失。
诏书中,崇祯以沉痛无比的语气写道:
“……朕以凉德,嗣守鸿基,不期流寇猖獗,祸乱中原,竟致凤阳失陷,皇陵罹灾。”
“……此皆朕抚驭失道,诚敬未孚,以至上干天咎,下累祖宗。”
“……自今痛加省改……大小臣工,亦宜洗涤肺肠,共图实政…”
罪己诏字字泣血,句句沉痛。
一个痛心疾首、勇于承担责任的明君形象跃然纸上。
京城百姓闻诏,不少人感动落泪,觉得天子圣明,犹有担当。
然而,深宫之内,刚刚演完一场“痛改前非”大戏的朱由检,在无人处,嘴角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他对着铜镜整理着素服的衣襟,心中竟隐隐泛起一丝自豪:
“像朕这般,敢下罪己诏,直面过失的君主,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朕……终究还是圣明的!”
细数中国历史上,有不少君主皇帝都曾下过罪己诏,其中还不乏一些明君圣主。
朱由检此举,就是想效仿古人。
他试图通过下发罪己诏这一政治行为,来体现自己作为天子的责任担当,塑造一个勇于认错的圣明君主形象。
可纵观整个大明二百七十六年,十六位皇帝中足足有十一位都曾下过罪己诏。
老朱家的罪己诏与众不同,其中大多数都流于泛泛自责,并没有配套实质上的改革措施。
比如朱元璋虽多次下诏,但却没改变其严刑治国的风格;
崇祯“废三饷”的承诺更是沦为一纸空文。
而此时的朱由检还在沾沾自喜,他万万也想不到,以后留给他下罪己诏的机会还多着呢。
骨子里,他从未真正认为自己有错。
这份罪己诏,不过是他用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转移怒火的政治工具罢了。
诏书墨迹未干,一道道杀气腾腾的谕旨便从乾清宫内飞出:
“凤阳巡抚杨一鹏,守土无方,城陷辱国,罪无可赦!”
“着锦衣卫即刻锁拿进京,明正典刑,弃尸西市,以儆效尤!”
“巡按御史吴振缨,畏贼如虎,闭门拒收民词,坐视民怨沸腾,着革职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
“凤阳府及周边州县所有官员,降职罚俸,戴罪留任,以观后效”
朱由检的判决看似公正严明,可他却对自己胡乱调兵,致使中原防务空虚的事实只字不提,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
并且,在温体仁的巧妙运作和包庇下,朝中真正负有调度责任的阁臣、兵部大员都安然无恙。
只有一些替罪羊被革职下狱。
紧接着,为了“力挽狂澜”,崇祯又做出了更令人瞠目的人事任命和军事部署。
他卸掉了卢象升的湖广巡抚一职,并将其擢升为兵部右侍郎。
并且,他又往卢象升五省总理的头上,又塞了陕西、山西两个省份过去。
直接让卢象升总理七省军务,专事剿贼一事。
为了彻底剿灭张献忠和高迎祥之流,朱由检还急令辽东前线的关宁铁骑入关。
他将祖大寿的亲信祖宽所部调到了南直隶,划归卢象升统领。
安排完一切后,朱由检还不解恨。
他甚至还秘密召见了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以及东厂大太监李承芳。
崇祯严令二人,派出锦衣卫和东厂的得力干将,准备去往陕西,寻找张献忠和高迎祥的祖坟所在。
一报还一报,他也要让这两个逆贼尝一尝祖坟被毁的滋味。
朱由检甚至还提醒骆养性和李承芳,命他二人带上镇物,届时施以厌镇之法,毁掉这两个贼子的龙脉气运。
当崇祯那份痛心疾首的罪己诏和任命文书,穿过千山万水,送到正在巴东前线的卢象升手中时,这位以忠勇刚烈著称的儒将,正在简陋的行辕中研究舆图。
卢象升展开诏书,看到凤阳陷落、皇陵被焚的噩耗时,顿时如遭雷击。
一股锥心刺骨的悲愤和屈辱涌上心头。
他一把丢下舆图,霍然起身,对着北方京师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陛下!”
“臣……万死难辞其咎!”
卢象升声音哽咽,痛苦无比。
无需旨意,他立刻命亲兵取来素服换上,以示哀痛。
当读到皇帝擢升自己为兵部右侍郎、加封七省总理时,他的内心更是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和沉甸甸的责任感。
皇恩浩荡,这是陛下在危难之际,将半壁江山托付于自己啊!
“臣卢象升,必不负君恩!”
“不灭流贼,誓不为人!”
卢象升拔出腰间佩剑,毅然削下自己一缕头发,紧紧攥在手中,如同攥着对大明天子的誓言。
“传令三军!”
“即刻拔营,目标南直隶,驰援凤阳!”
他准备先接应从辽东赶来的祖宽部,然后在南直隶布下天罗地网,将其中的贼寇一网打尽。
然而,汉中的洪承畴在接到诏书和消息后,反应却与卢象升截然不同。
他默默地读完诏书,脸上不悲不喜,只是双眼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洪承畴放下诏书,走到帐外,望着西南苍茫的群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七省总理……”
洪承畴低声自语,嘴角漏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值此危难之际,皇上怎么还沉浸在制衡那套帝王心术里无法自拔?”
他看得很清楚,崇祯此举,除了剿匪外还另有深意。
大明一共两京十三省。
他洪承畴是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总督;
卢象升是南直隶、河南、山东、湖广、四川、山西、陕西七省总理。
两人的管辖范围高度重迭,竟然有足足五个省,同时处于两人的统领之下。
这算怎么回事?
而且皇帝还十分“贴心”的给他俩都配上了尚方宝剑,节制各省军务。
该说不说,大明朝的尚方宝剑,都快赶上菜市口批发的白菜了。
上一个同时拿着尚方宝剑互相“节制”的,还是辽东的袁崇焕和皮岛的毛文龙。
结果呢?
一个被矫召斩杀,一个被千刀万剐。
他俩的下场,早已传遍了整个大明朝的官场。
可如今,皇帝陛下又把这要命的双剑悬在了他和卢象升的头顶上,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紫禁城里的天子不识数?不知道这样做的危害?
非也!洪承畴心中雪亮。
这哪里是糊涂,分明是皇帝的制衡之术。
卢象升在东南,年轻气盛,锐意进取,背后有相对富庶的湖广和南直隶支撑;
而他洪承畴在西北,老成持重,手握能战的三边秦兵;
一个有钱,一个有兵。
以当今天子刚愎多疑的性子,他怎么可能放心让任何一方真正放开手脚?
两人的势力范围高度重合,势必会产生争执,龌龊,这都是皇帝为了提防权臣的手段罢了。
整个大明朝,只有一个人能呼风唤雨,那就是他崇祯大帝。
洪承畴在官场沉浮数十年,早就看穿了这一切。
在政治上,他比满腔热血、只知忠君报国的卢象升,要成熟太多了。
所以,当卢象升意气风发、火急火燎地回师南直隶,准备大展拳脚时,洪承畴只是心灰意冷地收起了诏书。
他望着连绵的西南群山,自嘲的笑了笑。
没有中枢强有力的统一协调,没有充足的粮饷支撑,单凭他洪承畴一个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突破剑门关,进入四川剿匪了。
目前看来,皇帝这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指挥,只会让四川的贼寇越坐越大。
无奈之下,洪承畴也只能下令大军拔营起寨,重回关中,准备开往山西剿匪。
一场声势浩大的东西合围、入川剿匪行动,就这样不了了之。
大明帝国的裂痕,在两位统帅背道而驰的行军路线上,越扩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