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终于“噼啪”一声,倔强地蹿了起来,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渐浓的暮色,将围坐成一圈的脸庞映得暖融融的。海风似乎也倦了,变得温顺,带着咸腥的凉意,拂过孩子们汗湿的额头和兴奋未褪的眼角。白天的喧嚣沉淀下来,一种奇异的、带着海盐味道的安宁弥漫在沙滩上。
“武老师!”一个平时就爱接话茬的男生,嘴里还嚼着烤红薯,含糊不清地嚷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也跟我们一样调皮?有没有干过什么……嗯,特别糗的事儿啊?”他挤眉弄眼,引得周围一片低低的哄笑和催促。
火光跳跃在武修文脸上,将他眼底的疲惫和紧绷暂时柔化。他盘腿坐在沙地上,后背挺直,目光扫过一圈亮晶晶的、充满好奇的眼睛。小雅抱着膝盖坐在黄诗娴身边,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白天那种专注的亮光黯淡了些,又变回那个习惯性微微缩着肩膀的女孩。小浩坐在圈子稍外围,安静地啃着一块馒头,火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
武修文笑了笑,那笑容带着一丝追忆的微涩,却异常真实。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糗事?那可太多了。”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孩子们伸长的脖子,“就说说……偷红薯吧。”
“哇!偷红薯!”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连小雅都微微抬了抬头。
“我们那地方,山多田少。红薯,就是山里孩子难得的零食。有一回,大概……也就跟你们差不多大吧。”武修文的声音染上了山间的雾气,低沉而带着画面感,“我们几个捣蛋鬼,盯上了邻村一片长得特别好的红薯地。那垄沟挖得深,红薯藤也茂盛。我们瞅准了晌午头,村里人歇晌的工夫,猫着腰就溜了进去。”
孩子们屏住了呼吸,仿佛也跟着他一起潜入了那片神秘的红薯地。
“那沙地,又松又软,一刨一个准!刚挖出来的红薯,还带着泥腥味,可闻着就是香!我们几个挖得正起劲,怀里都塞满了,突然!”他猛地拔高了一点声音,几个胆小的孩子吓得肩膀一缩,“‘汪!汪汪汪’一条大黑狗,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龇着牙就朝我们扑!”
“啊!”几个女孩小声惊呼起来。
“那狗,壮得像小牛犊!眼睛凶得发绿!我们几个魂儿都吓飞了,抱着红薯扭头就跑!那垄沟又深又窄,跑起来跌跌撞撞。我跑在最前面,慌不择路,‘扑通’一声,直接栽进了旁边一个积着雨水的烂泥塘里!那泥又臭又稠,糊了一身一脸,怀里的红薯全飞了……”
“扑哧!”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了出来,紧接着,压抑的笑声像被点燃的引线,瞬间引爆了全场!“哈哈哈哈哈哈!”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拍打着沙地,眼泪都笑了出来。连小浩紧绷的嘴角都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明显的弧度。
“然后呢然后呢?”有人迫不及待地追问。
武修文也笑,带着点窘迫和释然:“然后?那狗倒是没追进泥塘。我就那么一身烂泥,像个泥猴似的爬出来,一路哭着跑回家。结果……我娘一看我这模样,抄起扫帚疙瘩就要揍。我爹却一把拦住了,他看着我那狼狈样,自己倒先笑得直不起腰……”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后来,他拎着几个鸡蛋,硬是拉着我去邻村那户人家赔礼道歉。那家主人看我这泥猴样,也气不起来了,最后还塞给我两个煮鸡蛋。”
笑声渐渐平息下来,篝火燃烧的“噼啪”声重新清晰。孩子们脸上还挂着笑,但眼神里多了些懵懂的思考。
“那……那家人没怪你偷红薯吗?”一个细小的声音怯怯地问,是小雅。她抱着膝盖,下巴搁在上面,火光映着她清澈的眼睛。
武修文看向她,目光温和而认真:“怪了。但更重要的是,我爹教会了我,做错了事,挨打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不敢认,不敢去承担后果。”他的声音沉缓下来,像海浪轻轻拍打沙滩,“就像这海边的礁石,天天被浪打,看着伤痕累累,可它们就在那儿,迎着浪,立着。错了就认,跌倒了再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继续往前走。这才是本事。”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被篝火映红的小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们也一样。读书考试,分数很重要,但比分数更重要的,是这颗心。”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遇到困难敢不敢冲上去?是做错了事有勇气承认?是看到别人难过,会不会伸出手?这些‘心’里的分数,才是真正决定你们以后能走多远、能站多高的东西。记住了吗?”
沙滩上一片寂静。只有篝火燃烧的声音和海浪永恒的叹息。孩子们似懂非懂,但武修文话语里的那份沉甸甸的真诚和期望,像篝火散发的暖意,悄然渗入心底。小雅抱着膝盖的手松开了些,下巴抬起来,怔怔地望着跳跃的火焰,眼神有些放空,似乎在咀嚼着那些关于“心”的分量的话。小浩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地上一个小小的贝壳,火光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
黄诗娴坐在武修文斜对面,隔着跃动的火光看着他。他讲述时的神情,那份坦然的窘迫,那份深藏于回忆中的温暖,还有此刻面对孩子们流露出的、近乎笨拙却又无比赤诚的责任感……都让她心头滚烫。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节奏,一下下撞击着肋骨,应和着不远处大海的脉搏。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几乎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慌忙低下头,假装去拨弄篝火边一根快要熄灭的树枝,脸颊被火焰烤得发烫,分不清是火的热度,还是别的什么……
夜色彻底沉了下来,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天鹅绒,缀满了细碎的钻石。篝火渐渐萎靡,只余下暗红的炭火,不甘心地闪烁着最后的光热。孩子们白天的兴奋劲儿被海风和夜色榨干,疲惫像潮水般涌上来。小脑袋开始一点一点,呵欠连天。
“集合!准备回程啦!”武修文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沙,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沉稳有力,“各小组长再清点一遍人数!检查自己的东西!垃圾都带走,一片纸都不能留下!”
学生们像被抽了发条的小人,慢吞吞地、带着浓重的困意爬起来,开始窸窸窣窣地收拾水桶、网兜和散落的小铲子。抱怨声、迷糊的应答声和收拾东西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
黄诗娴也站起身,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腰。她帮着几个女孩把捡到的贝壳小心装进袋子,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清点人数的武修文。他正低头对一个小组长说着什么,侧脸在残余的火光映照下,线条显得有些冷硬,眉头微蹙着。那柄悬顶的冰剑,似乎随着活动的结束,又重新压了下来。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无意识地投向远处幽深的海面。月光在海面上铺开一条破碎的银色光带,随着波浪起伏不定。就在她准备收回视线时,一点突兀的白色猛地攫住了她的目光!
在离他们篝火堆大约十几米远的潮水线上,一个白色的物体被海浪推搡着,半埋在湿漉漉的沙子里,随着浪花的进退若隐若现。那形状……像是一个折叠起来的信封!
一股莫名的寒意瞬间窜上黄诗娴的脊背!白天王同志那审视的目光、那条冰冷的短信、武修文强撑的镇定……所有的阴霾在刹那间呼啸着涌回脑海!她几乎是本能地朝着那抹白色冲了过去!脚下的沙子又湿又软,深一脚浅一脚,鹅黄色的外套下摆在夜风中急促地翻飞。
“诗娴?”武修文察觉到她的异动,疑惑地抬头。
黄诗娴没有回答,她冲到那潮水线旁,顾不上被涌上来的冰冷海水打湿鞋袜,弯腰,伸手,一把将那湿透的、沾满沙粒的信封从沙子里拽了出来!
信封很普通,白色的纸质已经被海水浸透大半,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脆弱感。但信封正面,几行打印的黑色宋体字,在昏暗的光线下,却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眼睛!
【海城市教育局师德师风专项调查组亲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