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块。
把他榨干了也凑不出这个数。
周志刚恨得直骂娘。
回家拿钱?
家里哪还有钱?
就抽屉里那点可怜的积蓄,早就被林秀云拿去填了新风巷那个耗子洞!剩下的……只有粮票、布票,还有……
一个念头像冰冷的闪电劈进他脑海里隐蔽的一角。
他猛地刹住脚步!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狠厉。
对,还有那个。
那个压箱底、落了灰的……盒子。
他不再犹豫,像一阵风,朝着医院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快,再快一点,秀云还在里面等着。
周建刚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用几分钟跑完了平常半个小时的路程,一脚撞开了自家那扇吱呀作响的木头院门。
“哐当!”门板重重砸在土墙上,回音缭绕。
院子里正在晾衣服的马兰花被这动静吓得一个哆嗦,手里湿漉漉的旧床单“啪嗒”一声掉进了地上的泥水洼里。
她扭过头,看见周建刚那副失魂落魄、眼珠赤红、额角青筋暴跳的模样,吓得她“嗷”一嗓子,像见了鬼,连掉在地上的床单也顾不上捡了,连滚带爬地缩回了自家屋,“砰”地一声关紧了门板。
周建刚看都没看马兰花。
他冲进自家灶房,直扑向墙角那个掉漆掉得看不出本色的五斗柜。
他一把拉开最下面那个沉重的抽屉,抽屉里是几件小海的旧衣服,叠得整整齐齐。
他看也不看,把那些小衣服粗暴地扒拉到一边。
衣服底下,露出一个深棕色的、四四方方的木头盒子。
盒子不大,很旧了。深棕色的漆面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四角包着磨损得发亮的黄铜片。一把小小的、同样布满铜绿的黄铜锁,安静地挂在盒子的搭扣上。
看到这个盒子,周建刚伸出去的手,竟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这是老周家压箱底的家伙什儿。
是他爹——那个沉默了一辈子、最后死在车床边的老钳工——临咽气前,断断续续叮嘱要传下去的东西。
里面装着的,不是金银,不是珠宝,是几把用上好的精钢打造、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锉刀、刮刀、量具……那是老周家几代手艺人吃饭的命根子。
是他爹用命省下的口粮,托人从上海捎回来的好钢,一点一点亲手磨出来的!是他爹临终前唯一放不下的念想。
“建刚……手艺……手艺不能丢……传下去……”
爹那嘶哑的、带着痰音的叮嘱,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周建刚的手悬在盒子上方,抖得像秋风中的枯叶。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根根突起,泛出青白色。
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滚落,砸在冰冷的木头盒子上,洇开一小团深色。
卖?
把爹的命根子卖了?
去换救命的钱?
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苦狠狠攫住了他。
一边是爹临终前殷切的眼睛和那几把冰冷的工具,一边是急诊室里妻子惨白染血的脸和那刺眼的缴费单……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发出来。
他不再犹豫!颤抖的手指猛地抓住那把小小的黄铜锁!
没有钥匙!钥匙早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他发狠地用粗糙的手指去抠,去掰,指甲在冰冷的铜锁上刮擦出刺耳的声响,瞬间劈裂,沁出血丝,锁纹丝不动。
“操!”他嘶哑地咒骂一声,猛地站起身!像头被彻底激怒的蛮牛,在狭窄的灶房里疯狂地四下搜寻。
目光扫过冰冷的灶台,扫过水缸,最后落在墙角——那里靠着一把劈柴用的旧斧头。
他冲过去,一把抓起那沉重的斧头。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锋利的斧刃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劈砍在深棕色的木头盒子上。
木屑飞溅,黄铜包角被劈得扭曲变形,那把小小的黄铜锁,在巨力的冲击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呻吟,锁扣瞬间崩裂。
盒子被硬生生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豁口。
周建刚扔掉斧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掰!
“咔嚓!”
朽烂的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盒子彻底被掰开!
里面的东西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
没有金光闪闪,只有几把形状各异、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工具。油布已经发黄发脆,散发着淡淡的机油和岁月的气息。
周建刚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他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解开那已经发脆的油布。
油布一层层剥落。
露出了里面的真容。
一把三角刮刀,刀尖闪着一点寒光。还有一把小小的、极其精致的游标卡尺,黄铜的尺身,刻度清晰,保养得极好,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这几样东西,静静地躺在破碎的盒子里,像沉睡的战士。
它们没有生命,却承载着一个沉默手艺人一生的心血和尊严,也承载着一个父亲临终前沉甸甸的托付。
周建刚看着它们,看着那把小小的、爹用了一辈子也传到他手里的游标卡尺,通红的眼睛里,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遏制,汹涌地滚落下来。
他猛地抬手,动作粗暴地将那几件油布包裹的工具抓起来,他像逃一样,转身冲出了灶房,冲出院子,他朝着新风巷的方向,再次狂奔起来。
这一次,怀里揣着的不是妻子,而是几块冰冷的、带着爹的血汗和体温的……钢。
新风巷深处那间破屋门口,翠翠像个小小的哨兵,怀里紧紧抱着那条翠绿欲滴的喇叭裤,固执地站在昏黄的光影里。
她眼巴巴地望着巷子口的方向,小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惶恐。
巷子里人来人往,各种目光扫过她,扫过她怀里那条颜色扎眼的裤子,也扫过黑洞洞的门里。
“看,就是她!林秀云就是给她做裤子才……”
“啧啧,一条裤子差点搭上一条命!值当吗?”
“那林秀云也是疯了!头上顶着血窟窿还敢踩缝纫机!不要命了!”
“听说被周建刚打得可狠了!昨儿晚上……”
翠翠听着那些刺耳的议论,小脸煞白,抱着裤子的手收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她咬住下唇,努力挺直小小的背脊,像要替昏迷的林师傅挡住所有的流言蜚语。
就在这时,一道高大沉默的身影,像一阵裹着汗味和血腥气的风,猛地卷到了破屋门口!
是周建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