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刺骨的冷。
像无数根冰针扎进骨髓,又顺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身体沉重得像被巨石压着,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喉咙干得冒烟,吞咽的动作都像砂纸摩擦。
林晚在混沌的黑暗里挣扎。意识像沉在冰冷粘稠的泥沼底部,时而被一股力量往上拽,露出水面片刻,吸入一口带着浓重消毒水和某种冷冽木质香的空气,随即又被更深的、更黑暗的漩涡拖拽下去。
“……滴……滴……”
有规律的单调节奏,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是某种倒计时,又像是生命流逝的证明。
“……体温39.8度……肺部听诊湿啰音明显……电解质紊乱……手腕伤口感染……先物理降温,补充电解质,广谱抗生素……”
遥远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说话。声音低沉,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感,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玉盘上。这声音……有点熟悉?却又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她听不清了。寒冷和灼热的痛苦交替侵袭,身体像是在冰火两重天里煎熬。意识再次沉沦,被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拖拽着,坠向记忆深处最黑暗、最恐惧的深渊。
十七岁。盛夏。
废弃工厂的天台。
风很大,带着铁锈和尘土的味道,呼啸着掠过空旷的水泥平台,吹得她单薄的校服衬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青涩的轮廓。夕阳像个巨大的、淌着血的蛋黄,沉甸甸地压在西边灰蒙蒙的楼宇轮廓线上,将整个天台、连同她和站在天台边缘的那个身影,都染上一层绝望而凄厉的金红色。
“阿尧!你下来!你下来啊!”林晚的声音嘶哑得变了调,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挤出来的。她往前踉跄了一步,脚踝被散落的钢筋绊了一下,钻心地疼。
沈亦尧就站在那锈迹斑斑、摇摇欲坠的铁栏杆外面。仅仅只有半只脚掌还踩在狭窄的水泥沿上。他背对着她,面对着那片被夕阳染红的、如同燃烧地狱般的天空。洗得发白的棉布衬衫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紧贴着他清瘦却已显少年挺拔的脊背。那背影,孤绝得像一柄即将折断的剑。
他没有回头。风把他的声音撕扯得破碎不堪,却依旧清晰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嘶吼砸进林晚的耳朵里:
“为什么?!林晚!你告诉我为什么?!”
“你爸说的话是真的吗?!你早就想甩开我这个累赘了是不是?!什么他妈的家境悬殊!什么他妈的门不当户不对!都是狗屁!是你!是你自己变了!你他妈就是看上顾家那个有钱有势的少爷了!是不是?!”
“不是的!阿尧!不是的!你听我说……”林晚拼命摇头,泪水糊了满脸,咸涩的液体流进嘴里。她试图再靠近一点,却被那无形的绝望深渊逼得寸步难行。脚下的碎石滚落,掉进深不见底的下方,无声无息。
“听你说?听你编更多的谎话骗我?!”沈亦尧猛地转过身!那张在夕阳下英俊得近乎妖异的脸,此刻却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扭曲着,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睛里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一头濒临疯狂的困兽。他死死地盯着林晚,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柔和星光,只剩下被彻底背叛后的绝望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了赶回来给你过生日!为了给你买那破蛋糕!我他妈连命都不要了挤那破大巴!结果呢?!结果你爸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早就收了顾家的东西!告诉我你跟我在一起就是为了气你家里人!告诉我你根本就是在玩我!林晚!你他妈一直在骗我!”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嘶吼而破音,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我没有!我没有骗你!阿尧!你下来!求求你下来!我们好好说!”林晚哭喊着,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揉碎,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伸出手,徒劳地伸向那个随时会坠入深渊的少年。
“好好说?说什么?说你怎么心安理得地拿着顾家的钱?还是说你怎么计划着跟我这个穷光蛋一刀两断?!”沈亦尧的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充满嘲讽的惨笑,身体因为激动和狂风的吹拂而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啊!”林晚吓得魂飞魄散,尖叫出声。
沈亦尧稳住了身体,眼神却彻底冷了下去,像两潭冻结的死水。他看着林晚,那眼神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令人心寒的了然。
“林晚,”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带着一种诡异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嘶吼更让人毛骨悚然,“你知道吗?刚才在楼下,你爸给了我一张支票。他说,只要我离开你,永远不再纠缠,那上面的钱,足够我那个躺在医院里等死的妈,再多活几个月。”
林晚如遭雷击,浑身血液瞬间冻结!“不……不可能……”
“呵……”沈亦尧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破碎而凄凉,像夜枭的悲鸣,“我也觉得不可能。我的晚晚……怎么会这么值钱呢?”他抬起手,那张轻飘飘的、印着天文数字的支票,在他指间被狂风撕扯着,像一片脆弱的枯叶。
“所以,我把它撕了。”他平静地说,手指松开。支票的碎片瞬间被狂风卷起,打着旋儿飞向燃烧的天空,如同祭奠的纸钱。
“阿尧……”林晚的心沉到了无底深渊,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
“钱买不了我的晚晚,”沈亦尧看着她,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悲伤,“但是晚晚……你告诉我,拿什么能买回我的信任?”他微微向后仰了仰身体,整个重心都悬在了那狭窄的水泥沿外,只有一只手还死死地抠着身后冰冷粗糙的铁栏杆。
“不——!!!”林晚发出凄厉到极致的尖叫,不顾一切地向前扑去!
就在那一瞬间,沈亦尧一直死死抠着栏杆的那只手,猛地松开了!
他的身体,像一片失去了所有牵绊的落叶,朝着那片被夕阳染红的、燃烧的地狱,直直地坠了下去!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晚清晰地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庞上,最后的表情——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万念俱灰的死寂。那双曾经盛满了星光、只倒映着她一个人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望着她,里面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一片冰冷的、虚无的黑暗。
“阿尧——!!!”